又一声蕃语呵斥,是经堂里的论协察。
皇甫南听不懂,但从那愤怒的语气,也猜出来了。她把李灵钧的手推开,说:“没庐氏把论协察得罪了。”
“论协察的野心很大……”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了,慌不择路的一只小羚羊,被秃鹫追到了窄小的朝拜堂。一支利箭,把秃鹫从脖子上穿透了。
吐蕃公主拎着弓,靴子踩在了尼婆罗红毡毯上。绿度母降世的盛日,作为没庐氏宠爱的孙女,她甚至不如婢女德吉显眼,依旧是那一件氆氇袍,不合宜的长腿长胳膊,像玛尼杆那样笔直地矗立着。
幕离佳纹丝不动,双眼冷冷地一瞥,她一手拎起秃鹫,另一手揪住皇甫南的领子——就像揪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柔弱小羊羔,把她拖出去了。
李灵钧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甚至没有作声,紧绷的四肢松弛了下来,他躺坐在毡毯上出了神。
皇甫南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拉康寺。
没有人拦,公主惩治不驯服的奴隶,是很寻常的事。
她的帽子歪斜,衣领也给扯到了肩膀上,吐蕃公主松了手,把秃鹫挂在马鞍上,上马之后,径自走了一段,见皇甫南还在后头慢吞吞地挪步子。她也不怕,把靴子踢踢踏踏的。今天黑头蕃人都挤去了拉康寺,雪原上辽阔得能听见风的声音。逻些的秋草已经很稀少了,皇甫南的脚踢开一团没融化的雪,底下藏着一朵蓝莹莹的龙胆花。
正要去摘花,吐蕃公主跳下来了,解开了氆氇袍的帛带,结结实实地绑住了皇甫南的手,然后骑上马,一手勒缰,一手拽着帛带,后头走得慢了,她就使劲扯一下。
“喂,”皇甫南努力朝身后扭头,“好像蓝花楹。” 吐蕃公主扬着头,好似没听见。但马走得不快,慢悠悠地吃着草,鞭子也松松地垂着。雪域阳光下,氆氇袍和幕离佳被风吹开了,露出了洁白的缯布衫和长袴,耳朵上有珊瑚串儿,脚上还有银镯儿。赤金呷乌挂在身上,撞的一晃一晃的,里头要是蝎子,也给撞晕头了吧?
皇甫南背过脸去,红红的嘴巴又得意地翘起来了。
第40章 拨雪寻春(六)
吐蕃公主把皇甫南丢进拂庐,就不再搭理她了。 金乌西坠了,女奴照例用托盘送了奶饼、糌粑、牛肉,还有梳洗的热水。两床铺中间被茶炉隔着,像画了道楚河汉界。那张团窠对鸭锦毯又挂上了,遮得严严实实。 没那双眼睛盯着,皇甫南倒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洗过手和脸后,挽起袴管,把脚踩在木盆里。水被撩动得汩汩轻响,火塘里的干松枝滋滋冒油。拂庐外挂着歪脖子秃鹫,任谁经过,都要称赞和瞻仰一番。以德吉为首的婢女们手拉手,捧着衣包,嘻嘻哈哈地骑马走了。 皇甫南伸着脖子在张望,挂毯突然动了,她忙坐好,木盆里的脚,像两尾白鱼,悄悄地沉在水底,没处躲,她抱着膝盖,把脚缩了缩。吐蕃公主没看她一眼,掀开毡帘出去了。 皇甫南飞快地往挂毯那头一瞥,托盘里的糌粑和牛肉都没怎么碰。 吐蕃人又回来了,手里拎着银壶,皇甫南闻到了青稞酒的甜味。吐蕃人径自回到自己的铺窝里,挂毯“唰”的一甩,又隔开了。 皇甫南见过男人喝醉酒发疯的蠢样,依照论协察的说法,那也不是什么好酒。她还保持着警惕,把自己的铺窝拖开,往毡帘移了移,然后裹紧衣裳躺进去——热乎乎的虎皮褥垫也没有了,只有薄薄的羊毛涅热。 女奴进来,收走了原封不动的托盘,银壶晃一晃,是空的。虎皮褥子蒙着头和脸,人在呼呼睡。女奴的动作轻了。 皇甫南背过身,留意着背后窸窣的动静。她想起了各罗苏,各罗苏是爱喝酒的,坝子的部落里传说他“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眼睛越亮,在山里打两昼夜的猎,也不觉得困。她也从没见各罗苏跟萨萨动过手,喝酒之后,只有笑声格外响,脚步声格外重。 达惹会喝酒吗? 在姚州的达惹,是雍雅得体的都督夫人,身上没有爨人的影子。 皇甫南脑子里的景象有些不清楚了,她带着点困惑,安心地睡了。 夜里皇甫南醒了,有人影在眼前晃,脖子上有点凉凉的。她睁大了眼睛,看清了,是女奴悄然进了拂庐,用草皮把茶炉下熊熊的火压住了,然后扑簌簌地往火塘里撒了把粗盐,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祈求赤杰曲巴祖神…
吐蕃公主把皇甫南丢进拂庐,就不再搭理她了。
金乌西坠了,女奴照例用托盘送了奶饼、糌粑、牛肉,还有梳洗的热水。两床铺中间被茶炉隔着,像画了道楚河汉界。那张团窠对鸭锦毯又挂上了,遮得严严实实。
没那双眼睛盯着,皇甫南倒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洗过手和脸后,挽起袴管,把脚踩在木盆里。水被撩动得汩汩轻响,火塘里的干松枝滋滋冒油。拂庐外挂着歪脖子秃鹫,任谁经过,都要称赞和瞻仰一番。以德吉为首的婢女们手拉手,捧着衣包,嘻嘻哈哈地骑马走了。
皇甫南伸着脖子在张望,挂毯突然动了,她忙坐好,木盆里的脚,像两尾白鱼,悄悄地沉在水底,没处躲,她抱着膝盖,把脚缩了缩。吐蕃公主没看她一眼,掀开毡帘出去了。
皇甫南飞快地往挂毯那头一瞥,托盘里的糌粑和牛肉都没怎么碰。
吐蕃人又回来了,手里拎着银壶,皇甫南闻到了青稞酒的甜味。吐蕃人径自回到自己的铺窝里,挂毯“唰”的一甩,又隔开了。
皇甫南见过男人喝醉酒发疯的蠢样,依照论协察的说法,那也不是什么好酒。她还保持着警惕,把自己的铺窝拖开,往毡帘移了移,然后裹紧衣裳躺进去——热乎乎的虎皮褥垫也没有了,只有薄薄的羊毛涅热。
女奴进来,收走了原封不动的托盘,银壶晃一晃,是空的。虎皮褥子蒙着头和脸,人在呼呼睡。女奴的动作轻了。
皇甫南背过身,留意着背后窸窣的动静。她想起了各罗苏,各罗苏是爱喝酒的,坝子的部落里传说他“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眼睛越亮,在山里打两昼夜的猎,也不觉得困。她也从没见各罗苏跟萨萨动过手,喝酒之后,只有笑声格外响,脚步声格外重。
达惹会喝酒吗?
在姚州的达惹,是雍雅得体的都督夫人,身上没有爨人的影子。
皇甫南脑子里的景象有些不清楚了,她带着点困惑,安心地睡了。
夜里皇甫南醒了,有人影在眼前晃,脖子上有点凉凉的。她睁大了眼睛,看清了,是女奴悄然进了拂庐,用草皮把茶炉下熊熊的火压住了,然后扑簌簌地往火塘里撒了把粗盐,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祈求赤杰曲巴祖神,保佑自己不被火舌舔舐。
她是个虔诚的黑教徒。
女奴退出去时,几片雪花又被卷进来,皇甫南一骨碌爬起身,把毡帘掀起一道缝。天蓝得透明,一颗颗星子亮得像宝石,好像也要落在她的脸上。
“喂。”皇甫南轻声唤道,听到挂毯里面翻了个身,她起来了,戴上浑脱帽,裹上獭皮袍——蕃人叫“察桑”。皇甫南钻出了拂庐,从玛尼杆上解下马缰,牵着往拉康寺的方向走。她扭头看一眼,吐蕃公主也跟上来了,脚步声不远不近,还不时看一眼天上的星子,是在辨认方向。
到了萨惹庙后的沸泉,皇甫南抑制不住激动,扔下马缰跑了几步。德吉和婢女们早已经散了,皇甫南刚蹲下身,要去试试水烫不烫,吐蕃公主拽着手腕,把她拖起来了。
“哎呀,你……你跟着我干什么?”皇甫南恼了,搡了她一把,被她不由分说推上马。二人跨在马背上,皇甫南刚要挣扎,吐蕃公主的手伸出来,越过她的腰,把缰绳从后面扯起来了。
“庙里有人。”皇甫南耳边有个很低的声音,低到分不清男女,只有热热的气息吹在她脖子里。
拉康寺里有灯火,还有人声,皇甫南不挣扎了,恋恋不舍地回望着沸腾的泉水。缰绳在她身侧抖了一下,青海骢小跑起来,飞旋的雪片打在皇甫南的脸上,立即消融了,夜风从裹紧的袍摆下溜走了。
到了一处幽暗的山谷,马停下来了。
感觉到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皇甫南心里一喜,推开吐蕃人,跳下马。
吐蕃人用火折燃起了一把松枝,拉着皇甫南的手,走进漆黑的山洞。一眼热泉在山壁间涌动,袅袅的白汽被闯入的两个人搅散了,微微泛红的泉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淡青色的岩石。
泉隙里有拇指粗的小蛇徐徐地游动,不时吐着信子。
皇甫南仓促地退开,瞪了吐蕃人一眼。吐蕃人敏捷地伸出手,抓了一条小蛇,任它在手腕上咬了一口,有点浅浅的血痕,她对皇甫南摇头:没有毒。
皇甫南还撅着嘴,不肯往前迈一步,吐蕃人翻了一下眼睛,用松枝在水里一通乱搅乱拍,把小蛇都赶走,然后掏出皮哨子放在山石上,转身往外走了。 皇甫南蹲在热泉畔,犹豫了半晌,见蛇没有再游回来,她下定了决心,把察桑的领子解开,脱下靴子,脚指在泉水里动了动。转头一望,见吐蕃人背身坐在山洞外,望着黑漆漆的山谷,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
皇甫南抓起一块小石头,砸在吐蕃人的身上,“你再走远点。”
吐蕃人顿了顿,扔下松枝起身走了,脚步很快,不大高兴。
皇甫南脱下察桑,穿着里衣,踩进水里,潺潺流动的热泉滑过脖子和肩膀时,她才咯咯笑起来,然后屏气凝神地聆听了一会,外面没有动静,皇甫南飞快地脱下交领中衣和短裩,把头发也解开,抱着一块光滑的石头打起瞌睡,被水汽打湿的沉重的睫毛合上了。
松枝火把烧尽了,皇甫南才不情不愿地从水里出来,换了干爽的里衣,她裹上察桑,抓起皮哨子跑进山谷,吐蕃人走得并不远,在水畔生了火堆,青海骢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