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而知,选择继续往上迈动步子。每一次抬脚,就意味着我朝危险更近一步,恐惧感也越发在我的世界弥漫。接着,我发现驱使我抵御恐惧而奔赴这场约会的目的,可能除了对乐瑾瑜的深刻关切眷顾以外,或许还有着某些——是的,我想知道一个真相,一个关乎邱凌的真相,一个关乎乐瑾瑜的真相,一个有着他俩的、我却无从洞悉的真相。
终于到三楼了。面前是一扇有一条缝隙的铁门,那微弱的光,从里面照射出来。我深吸气,呼气,迈步,推门……铁门发出长久未被使用的“咔咔”声。
“沈非,你比我预设的早到了6分钟,看来,今天你开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邱凌的声音在车间深处响起。
我没回答他,径直走入其间……这是一个有两千多平方米的巨大空间,曾经摆满在这里的机器应该在工厂废弃前都被移走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正中间一个很破旧的手扶电梯与电梯两边的各种支架。而站在支架上的邱凌,身上穿着一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满是黑色机油的修理工工作服,并歪着头望向我。他头顶有几盏散发出暗黄色光线的灯泡,在竭尽全力地企图照亮什么,但它们卑微的瓦数,又注定了它们只能诠释出这么一片昏暗的战场。
“嘿!沈非,几天不见,你憔悴了不少哦!”邱凌的脸正在光线下方,清晰而又可怖。但我的视线却被他身旁那架手扶电梯下方的一堆白布覆盖着的东西吸引住了,里面蜷缩着的应该正好是一个成年女性弯曲着的身体,由于灯光的缘故,我无法洞悉更多的细枝末节。
“瑾瑜!”我一边喊着一边朝前冲去。但那架本该停顿的电梯却猛地颤抖了一下并启动了,白布覆盖着的人形物体顺着电梯往上移动了……
“给我站好,否则你永远看不到乐瑾瑜了。”邱凌的声音较之前我所熟悉的,音调高了不少。只见他挥舞着手里一个好似遥控汽车手柄一样的东西,对着我晃了晃:“大机械的力量可比我手臂的力气要大,沈非,我希望你不要逼我证明给你看。”
“你到底想要什么?邱凌,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我只能站定,抬起头对着他大声说道,“瑾瑜与你我的恩怨无关,这点你是清楚的。”
“我一直都很清楚啊!”邱凌将手里的遥控器按了一下,破旧的电梯停止了轰鸣,“我还清楚,乐瑾瑜一直想要将我的脑袋切开,并拨弄我的大脑、小脑、脑干等等,窥探个仔细。”邱凌说到这里,将没拿遥控器的手伸进裤兜,摸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物件出来:“况且,她不但想了,她还开始了行动。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她打算用来将我剖开的小刀。嗯!你瞅瞅,刀片还是新的,这牌子的刀片不便宜,我倒应该感谢她对我的重视才对。”
“你的意思是乐瑾瑜将你救出来就是想将你开颅?”我大声质问道,但内心并没有因此惊讶,因为之前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一点了。
邱凌耸了耸肩:“是的。其实,她将我带出精神病院,完全是我计划外的。那一刻的我正趴在我与尚午之间那堵墙壁上的小孔一边,聚精会神地捕捉着你们博弈的声音,等待着尚午受到惩罚。但到了节骨眼上,我的病房的木门却被打开,乐瑾瑜出现了。她看上去比我还要镇定,开门见山问我想不想离开牢笼。我点头。她苦笑了一下,伸出手递了几颗药丸给我,是些效果不错的安眠药物。她说她害怕制不住我,只能用药物让我体力敌不过她。而这时尚午已经开始发动对你们的袭击,并将你们关进了病房。一切,都已经和我的计划同步了。所以,我毫不犹豫接过了她递给我的安眠药,并吞下。这时,乐瑾瑜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表情依然镇定地大步上前,将关着我的铁门打开,领着我沿着一条她似乎早就规划好的逃跑路线离开了新院区,上了辆停在停车场的汽车。而我,顺应着她的布置,安静地躺在后排,沉沉地睡着。”
“实际上你并没有睡着,对吗?”我仰着头看他,就像膜拜一位操控着世间一切的神祇。
“乐瑾瑜可能也像你一样意识到了这点——我对安眠药早就有了抵抗力。其实,在我还没接触过心理学的日子里,就已经从依赖药物过渡到具备足够的耐药性。不过,乐瑾瑜给我的药丸里面,可能还有某种麻醉剂。我的意识是清晰的,但身体很快就无法动弹了。倒在后排的我眯着眼睛,望着外面一路晃过的路灯,内心的那种豁然,是无数个夜晚我始终在等待的。我终于完成了我对文戈的许诺,还意外收获了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有的自由。”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是乐瑾瑜将你带到了这里,你被她费劲地拖着到了三楼,没有准备的她被药力已经失效的你袭击,又一次从被动转化为主动。对吗?”
“沈非,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说过,我很反感你的自以为是。”邱凌将手里那枚发着寒光的解剖刀朝身后扔去,利器接触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虽然对很多药物具备了耐药性,但也并不代表我就是一台机器。乐瑾瑜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她要控制住我,让我无法动弹太容易了。当时,我被她拉到这个手扶电梯的最上方,因为这个位置还有几盏灯泡亮着,方便她将我开颅后洞悉其中的所有。我一度绝望,寻思着这么一个结果,可能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尽管痛苦,权当救赎。不过,我闭着眼睛等待着的利刃划向我前额的刺痛一直没有到来。相反,有些温热的液体,却滴到了我脸上。”
“沈非,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好。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愿意将你当成心仪的伴侣,当成要好的朋友。你不过是个被亡妻遗弃的男人而已,为什么乐瑾瑜依然像飞蛾一般,企图扑入你的世界呢?我真的不明白,可能这也是我始终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吧!”邱凌摇了摇头,“因为这温热的液体,我努力将眼睛睁开,透过疲惫的眼帘,看到的却是手里举着发亮解剖刀哭泣着的乐瑾瑜。我突然间发现,她与我在校园时期见过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那微卷的发丝,似乎有了一丝枯黄。眼角赫然蔓延着的,是不经意的蛛网。而她的眼泪在一滴滴落下,落得那么放纵,那么潇洒。终于我恍然大悟,可能尚午说的没错,像瑾瑜这么一个女人,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解脱吧?”
我的眼眶开始湿润,泪珠滑出。邱凌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着:“我羡慕过你,嫉妒过你。沈非,但是一直以来,我真的没有恨过你。很多时候,我都会幻想,幻想着自己成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有自己的诊所,面带微笑望着眼前弗洛伊德椅上坐着的病患。我的新家布置得和你家一模一样,我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睡衣,端着你喜欢喝的牌子的红酒,看着你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可惜,我无法收获到一个像文戈一样的妻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对黛西那么残忍的缘由。因为一旦发现她只是文戈的替代品后,我会变得厌恶,甚至憎恨她。就算她有了我的孩子,我都会怨恨那孩子不是寄居在文戈的母体中,而文戈……”邱凌停住了,大口地吸气,“而文戈呢?沈非,文戈呢?”
“那同样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哽咽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死去的人是我。”
邱凌苦笑道:“我和你一样,我也希望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文戈。但罪孽,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埋下了。文戈太好强了,也太任性了……”邱凌说到这里,转过了身,他弯下腰来,手臂往下,似乎在拨弄这架电梯上的铁板。
而站在下方的我,在邱凌的话语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是关于文戈的过去的线索。我伸出手抹了一下眼角的眼泪:“邱凌,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要知道真相,只有你知道的真相。”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邱凌没有抬头,继续在鼓捣着铁板,“沈非,你想知道尚午女朋友死的真相,对吗?”
没等到我回答,他便继续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如果我说是,那个凌晨确实是文戈将晓茵老师谋杀了,并放在铁轨上,任由列车将她蹍成碎片。那么,这一真相会不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呢?你会不会因此而否定文戈,走出文戈带给你的阴霾呢?又或者,你因为知道这一真相,变得不再深爱文戈,那我,是不是就能收获到某种骄傲,从此自以为对于文戈,我就是独一的付出者了呢?”
“没什么意义的。”邱凌叹了口气,地上的铁板似乎让他很头疼,他蹲了下去,双手一起伸出,好像用某个工具在转动着地上的螺丝,“沈非,都没什么意义的。文戈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尚午说的话无论真假,都没必要再去纠结,与其让文戈在你的世界里被否定,不如让她继续不朽。并且,在我觉得有意义的是……”
邱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双手掰起铁板用力往上。一块一尺多宽的铁板被他卸了下来,并朝一旁扔出去。
他再次拿出了那个遥控器,左右看了看:“沈非,其实我也应该感谢你,就是因为乐瑾瑜为了你而哭泣,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恢复体力,最终成功站起。对了,沈非,你现在往后退几步。”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动了遥控器,电梯往上移动了一两米又被他按停了:“往后退几步,你距离我太近,会让我没有安全感的。”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犹豫着往后退了几步。
“再后一点。”邱凌歪着头。
我依言往后。
“好了!我想,现在到了你与你世界里最重要的三个人一起说再见的时刻了。这三个人分别是文戈的过去,我邱凌的现在,以及……”邱凌边说边按动手里的遥控器,并将遥控器对着被他卸下铁板后的那一位置扔了进去。 “以及乐瑾瑜的未来。”他大声吼叫着,声音尖锐,与电梯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朝着前方正在电梯上缓缓升起的乐瑾瑜冲去。这时,那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也被移动的电梯扯开了,那白色的大褂与素色的裙摆显现,接着是面朝下的女人身躯,那么柔弱,也那么无力地躺在电梯移动着的台阶上。
遥控器在被卸下了铁板的机器里面碾轧成碎片的“咔咔”声传来。我呼吼着,但不知道自己呼吼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已经完全疯狂的邱凌,这是要将乐瑾瑜送入电梯上方卷动着的齿轮里……
我朝前奔跑,但我追不过时间,体力的极限也注定了我不可能一跃而抵达瑾瑜身边,将她抱下。于是,我就是那么死命地朝前迈步,却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电梯将瑾瑜的身体送到了顶端。而那位置,邱凌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不要啊!”我的步子接触到了电梯,但瑾瑜的身体已经被卷入了齿轮。
“不要啊!”我再次咆哮,声音却显得那么无力,盖不过肢体与齿轮的搅拌声、机械的轰鸣声。接着,我清晰地看到,血肉在往外飞溅,而我无能为力……
时间似乎变得慢了,我在往上跨步,世界却似乎往后倒退着。依稀间,我又来到了海边的沙滩,眼前是那钢筋的铁架。文戈穿着长裙,站在铁轨上,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列车。她回头了,海风吹开了她的长发,露出的却是乐瑾瑜那张微笑着的脸。
列车的轰鸣声冲击着我的世界,我闻到了淡淡的依兰依兰花精油的芬芳。那铁轨上的女人……
支离破碎。
我一度以为自己记不清与瑾瑜是如何认识的了,我也一度以为自己不会为文戈以外的其他女人心动,更别说心痛。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经历着,也自以为是地选择着。然后,我们放弃,我们占有,我们以为这都是我们的本意,以为我们会需要某些,又以为我们会不需要某些。
但我们真实的意愿,又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从一个泥沼中挣扎着站起,又步入一次新的伤痛。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电梯在我即将抵达顶端时停下了,因为惯性的缘故,我朝着前方摔倒。但瑾瑜的身躯已经消失不见了,那白色的大褂与素色的裙子,被染成了红色,卷入被掀开了铁板的机械里……我嘶吼起来,将手伸入其中,试图抓起骨屑和肉沫,拼凑出完整的瑾瑜。
半个小时后,我静静地坐在这个车间的角落里,手里端着小雪倒给我的一杯水。李昊和市局的刑警们在来回奔跑着,赵珂戴着口罩急匆匆地走上电梯……
我扭头,望向窗外,市郊的漆黑似乎更加深邃,潜伏在其中的罪恶暗潮涌动。我脑子里突然浮出了尚午的话来……
逃不掉的!每个人犯下的罪恶,都逃不掉的。不管是谁放纵了他的逃脱,都会受到惩罚。
或许,放纵了邱凌逃脱制裁的人中,我也是其中一员。所以,我才会直面梯田人魔的再次作恶,并对我的世界如同讽刺般的残酷惩罚……就如同……就如同放任了田五军的岑晓一样。
罪恶,是绝不能被救赎的。
我想,尚午可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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