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已是到了八月。今年依旧是个风调雨顺的丰年之景, 五月里的一场雨虽然一下就是大半月, 让赵三思和朝臣等人都为江南今年的早季粮食操了不少心,但到了五月底,天又放晴了, 田地里的庄稼只是比往年要晚收割三五日, 其他倒没有什么影响。
江南的气候分季节性的干燥与湿润,从入夏开始, 就进入了湿润的雨季, 只要气候不是太过诡异,到了七月底,气候又逐渐干燥起来了。
因为这独特的气候, 江南的水稻分为两季种植,六月中旬收割的属于耐湿的早稻, 而后种植的就是属于后期能抗旱的晚稻。
今年又是一个大丰年,自然是举国欢腾,对江南新修的水利工程, 起初进展地并不顺利,直到夏收结束了, 徐映敏才回了皇城述职。
也不知道徐映敏怎么游说的, 夏收结束后, 原先不愿意出钱出力的各地百姓都开始积极响应这次的大工程,有钱的贵族世家出钱,没钱的普通百姓, 或是家里男丁多,自愿出个人去帮忙三五天,或是家里女人多,自愿约几个妇人去帮忙生火做饭。
俨然一派官民齐心协力的融融之景。
消息传到赵三思耳中,她自然是开心的,又临近中秋佳节了,为表对徐映敏的看重,心里想着就留他在宫中过节。
心中有了如是想法,赵三思也没立马拍板决定下来,而是决定先听听自家皇后的意见。
对于小傻子的全然信任,顾夕照也没盲目给她答复,想了片刻,才回了她,“徐巡抚是个可用之臣,皇上留他在宫中过节,既是给徐巡抚长了脸,也笼络了人心。”
停顿了一瞬,她又再度开口道:“请徐巡抚一人是请,不如趁着中秋佳节,索性办一场中秋赏月宴?邀请京中那些世家和诰命夫人都来赴宴。”
“京中世家这么多,办一场宴会,少不得又要劳民伤财一番,这姑且不说,怕是到头累得又是皇后。”比起这种假惺惺的众乐乐场面,赵三思宁愿和自家皇后独乐乐。
顾夕照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臣妾这般建议,倒也不全是为了热闹,而是另有目的。”
热乎乎的气儿就在敏感的耳边,吹的赵三思浑身都痒痒的,努力撑着,才没有让心思跑偏了,“什……什么目的?”
顾夕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也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柳叶眼笑的狡黠,“借徐大人这张嘴,让京城的世家都为江南这次的水利工程筹款。”
赵三思呼吸一轻,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徐大人不是说,这前期兴修防洪蓄水工程的款项筹得差不多了……”
“皇上可听过一个道理,做事要趁热打铁。”顾夕照看她懵懵懂懂的模样,索性又盘腿坐了起来,“江南是历朝历代的经济重心区,那里的百姓年年操心雨季,但始终没有想个万全的法子出来,并不是别人想不到修坝开运河引流,而是这个工程太浩大了,说是要费举国之力也不为过。”
赵三思也跟着坐了起来,“如今既然开了头,不管要费多少人力物力,也要有始有终的。”
“皇上的抱负和远见,臣妾不曾怀疑。”顾夕照垂了垂眸,“但臣妾也不得不给您泼冷水,这费举国之力的长期大工程,在刚开始时,不管是你,还是百姓,定然都是干劲十足的,但拖到后期,就算皇上依旧热情不减,但百姓可能并不这般想了。”
赵三思抿了抿唇,低头想了片刻才去看她,“那皇后的意思是,就是要趁着如今大家有热情的时候,把后期的准备工作都做好吗?”
顾夕照点头,“这老天爷也不是年年眷顾百姓,这两年风调雨顺,往后有没有天灾或是人祸还难以预测。如今百姓是日子好过,愿意出钱出力,万一要是老天爷不赏脸,百姓日子不好过,当前都顾不上了,哪还会管往后,到时修建到一半,不是您施压暴政完成,就是这事半途而废。然而不管哪种结果,皇上此事都是费力不讨好。”
赵三思没有出声。
顾夕照又继续道:“徐大人此次进京就是为了上禀这工程的进展,您设宴款待,百官自然都知晓您对江南这水利之事的看重,到时在宴上,让徐大人借机哭哭穷,皇上再表个态,在这种场合下,即便是铁公鸡也会做做表面功夫的。”
顾夕照分析的这些道理,赵三思略一想也就明白了,“皇后这主意是不错,但若是如此,会不会引起朝臣反感?”
“若是有人以身作则,自然不会。”
“嗯?谁以身作则?”
“到了那日,皇上便知晓了。”顾夕照唇角勾了一下,又偏头去看赵三思,“皇上若是信我,只管下令邀请百官前来赴宴。”
赵三思赶紧表态,“我自然信皇后的。只是……当日我登基,宴请群臣的宴会,御膳房与内务府都是提前做了准备,如今离中秋节不到半月的时间,皇后怕是准备不过来。”
说来说去,小傻子一门心思还是操心着自己。
顾夕照握着她的小胖手捏了捏,“皇上只管放心,臣妾既然同您开了口,自然是有了计划的。”
赵三思反握住她的手,“我就是怕皇后太操心费力了。” “那倒不会。”顾夕照凑过去和她额头抵着额头,情绪离夹杂了感动,声音在无知无觉中就变得又柔又软,“皇上忘了咱们这回设宴的目的吗?既然是哭穷,那就要贯彻到底的穷,此次中秋宴会,自然不是美酒佳肴的味觉盛宴的。”
赵三思喜欢这样的亲昵,更喜欢她话里的“咱们”,这种感觉,好似她们夫妻真是一体的。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了顾夕照的腰,傻笑道:“一直觉得皇后是个不沾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如今才知道皇后原来也这么精打细算的。”
不待顾夕照开口,她又在人的脸上大大方方地“吧唧”了一口,“好喜欢皇后。”
顾夕照摸了摸自己被亲的湿答答的脸颊,“那臣妾不只精打细算,还有好多皇上没见过的凡人缺点呢。”
“那也没关系,皇后的缺点即使多的同天上的繁星也没关系。”
“嗯?”
“因为皇后有个最大的优点啊。”
“什么优点?”
赵三思桃花眼装的十分老气横秋,看着顾夕照,话还未出口,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中悄咪咪地去看顾夕照。
顾夕照忍着好奇,就是不开口。
赵三思偷看了几眼,又把手拿开了,凑过去快速在她唇瓣碰了碰,小声又郑重其事地开了口,“得朕喜欢的优点。”
“这个优点就像太阳。”
不仅温暖着人。
重要的是,太阳一出来,即使真有密布繁星,也会骤然消失不见。
“所以,在我心中,皇后没有缺点。”
顾夕照一窒,压着心头的情绪,波澜不惊道:“那有一日,皇上若是不喜欢我……”
赵三思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了。
顾夕照拿开她的手,“皇上为何不许我说了?”
“往后还有多久,我不能保证,皇后也不能保证,往后那些意外和变数,我们也无从知晓。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喜欢皇后的,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多久。”赵三思仰头看着她,双目微红,“所以,我不敢跟皇后下保证。但是,皇后的这话,我还是不喜欢听。”
“皇后若是怕我将来对你不好了,你也不要怕的。偷窥你沐浴的那一日起,我的性命不就是一直在你手里吗?”
顾夕照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睛,然后贴着她的唇瓣,用平生最温柔小意的口吻道:“皇上,臣妾知错了,不该怀疑皇上的心意。”
只是,喜欢,不只是三月的风,还会是六月的烈日和九月的霜,在某个不经意的点,就带着伤人的试探。
这样小心翼翼的皇后,是赵三思从没见过的,她喜欢她的皇后像初见时那由内而外散发着的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股目中无人的骄傲。可这样腻的人发软的语调,除了让她不忍和心疼,还让她暗自生出一种错觉,“皇后。”
“嗯。”
“你是不是也好喜欢我?”
“嗯。”
“不是对我皇兄的皇帝的喜欢,而就是……就是对我的喜欢,对赵三思的喜欢。”
“嗯。”
赵三思满意了,揉了揉眼睛,抱紧了她,“没关系。”
再豪爽的女子,在情之一事上,都会变得忸怩。顾夕照生平头一次真情表露,羞从心起,也不敢去看赵三思了,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试探皇上对我的心意了。” 从没有这般郑重其事地挑开这个话题谈过,如今把所有表层都剥开了,赵三思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和皇后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带着不平等,从她懂了自己对皇后的那些喜欢其实是“别有所图”开始,她就想要皇后的一个答案。
她要皇后的喜欢,不是来自从前对弱者的怜悯和疼惜,而是和她一样的——生要同床共枕,死要同穴长眠的、带着靠近了就想要亲亲的欲念的喜欢。
懂了顾夕照的喜欢,赵三思仿佛也懂了她那些难以启齿的惶恐不安。于是,赵三思又把她抱紧了,“皇后不要怕,我最喜欢你了,比喜欢我母妃还要喜欢。”
这个对比,还真是……
顾夕照哭笑不得,含着近在唇边的耳垂轻咬了一下,“那臣妾可不敢受,母妃要是知晓臣妾把她的女儿勾的连她这个亲娘都往后排了,怕是要骂臣妾是个狐媚子了。”
赵三思噎了一下,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些不太孝顺,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夕照刚刚对瑶妃费称呼,又不太在乎她短命的母妃了,“对,母妃。我的母妃,也是皇后的母妃。”
小傻子的重点永远抓得别具一格,顾夕照笑了一下,倒是又想起一事来,“说起来,皇上登基也这么久了,怕是要重新给母妃追封封号了,陵墓也该重新修。”
“这事礼部已经提了。”赵三思对这些无可无不可的虚礼倒不是十分在乎,“等到礼部和丞相等人商议之后再说。”
既然有人操心这个事,顾夕照倒也不多说了,两人说了几句话,又腻歪了一阵,才睡了过去。
第二日下了早朝,赵三思就和蔡隽说起了中秋佳节邀请百官宫中赏月的晚宴。
蔡隽听闻了她的主意,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反问道:“皇上中秋佳节宴请群臣,这是皇上的主意,还是皇后娘娘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