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彩漆马球自天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在已被马蹄践踏得坑坑洼洼的黄土球场上。尚未滚落多远,就又被球杖的月牙头一扫,再度击飞。
大明宫东内苑的球场上,旌旗摇曳,呼声震耳,奔踏纷纷的马蹄声犹如阵阵雷鸣。身着红蓝二色的两队球员正骑着骠壮敏捷的突厥良马在赛场声奔驰追逐,数个球杖竞相向马球扫去,却碰撞在一起,搅得不能抽身。
关键时刻,一匹玉色马灵敏地蹿过,马上矫健的球员见缝插针般伸出球杖轻轻一拨,将困在中央的马球打了出去,滚向自己在外围的队友。他胯下的马儿极通人性,随即转身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蓝衣队友带着球躲避开了对手的包围,球又在几个队友球杖下传递了数次。白马球员绕开了对手的围堵,准确地截下了马球。他舒展手臂,奋力一击。球棍的弯头击中马球时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连带着从地上激起一团黄土。色彩绚丽的小马球飞而起,跃得极高,对手的球杆都无法触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这颗高飞的马球,就见它划了一道弯弯的圆弧,看似勉强,却又无比精准地擦着栏杆落入了红队的球门之中。
锣鼓声砰然响起,伴随着的是观台上如潮如雷一般的叫好声与掌声。都教练使扬旗,便有小吏将一张小蓝旗插在了蓝队的计分架上。蓝队的球员纷纷振臂高呼,涌过来与进球的那个玉马郎君击掌搂臂。
玉马郎君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一张俊美如画的面孔沐浴着骄阳,剑眉星目,乌发浓眉,又因刚大战一场,脸颊红润,嘴唇愈发显得嫣红如血。他一身大汗,蓝色绸衣尽被汗水打湿,贴合着他年轻的身躯,勾勒出猿背蜂腰的好身段。
马奴牵着马到场边,崔熙俊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细腰长腿尽显。此举又引得看客们一阵喧哗。
崔熙俊抹着汗,朝看台上衣香鬓影之处投去淡淡的一瞥,白净的面孔好似玉雪雕琢,清冷孤傲,反而别有一番矜贵雅致、不食烟火的美。看台上的宫装贵妇和女郎都用团扇遮脸,朝他娇笑,年轻的小娘子们纷纷娇嗔着红了脸。有胆子大些的女郎,更是把团扇放低了些,露出眉目红唇,朝崔郎眉目传情。
“四郎,好球!”几名队友驱马而至,打头的那人兴奋地大声叫嚷,“今天可要让他们赤虎小儿尝尝我们沧海营的厉害!”
崔熙俊朝来人拱手笑道:“多亏郡王传球得当,我才有机会最后一击。”
临淄郡王李崇大笑着下马,拍了拍崔熙俊的肩膀,“你小子离京半年,本还担心你球技生疏了,没想你倒更上一层。给我如实说来,可是在北地拜了什么高师不成?”
崔熙俊戏谑淡淡一笑,凤目流光,道:“若真偷学得神技,自当献与郡王,怎敢私藏?”
“少拿我做那些女郎哄,我可不吃你这套。”李崇推他一把,“你不在京中这半年,我也无聊得紧。如今你回来了,我们何日再约着去曲江杏园。过几日放榜,正好可去进士宴上看探花郎。”
崔熙俊道:“郡王又不是二八女郎,怎么的对探花郎兴致这么高?我可听闻我不在京的几日,你白龙鱼服去过几次平康坊呢。连都知娘子都倾倒在你的才学之下,自荐枕席。”
“别提了。”李崇哼道,“也不知是哪个多嘴,说与王妃知道了,回去后同我使了好大脾气,还带着青雀奴回娘家去了。想她堂堂郡王妃,竟然同平康坊的娘子争风吃醋,好生体面似的?”
崔熙俊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道:“季都知可是平康坊最新出来的头牌娘子?听说惊才绝艳,身价千金,要见她一面可不容易。也只有郡王出马,才能让佳人露面。”
李崇心领神会,道:“今日要赢了这场赛,我就请你到郑六家吃酒去。我们俩半年未聚,还想听你说说北地的风土人情呢。”
两人说笑着,宫人奉上干净球衣。李崇把手一挥,毫不避嫌,当即就将身上汗湿的球衣脱了下来,又让宫人去剥崔熙俊的球衣。崔熙俊本也不拘小节,更不好拂了郡王的兴头,便麻利地将球衣解下,与李崇一道,袒露出了精悍健美的身躯。
看台上自然又轰然响起了名媛贵妇们的一阵喧哗惊叫,教坊艺伎们更是直呼着“崔郎”“郡王”,粉帕挥舞,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高处华帐下,韦皇后轻摇着团扇,笑道:“这些个郎君,好生胆大,当着女郎的面都敢袒胸露腹。也幸好年轻体健,没有那便便大腹,看着倒赏心悦目。只是我眼拙了,三郎身边的,可是崔家四郎?”
坐她身边的太子妃笑道:“母亲眼神好着呢。那正是临淄郡王与崔四郎。”
韦皇后道:“不是听闻崔家四郎离京游历去了,还以为要一走两、三年,怎么这就回来了?”
太子妃道:“此事儿媳也不知。不过北静郡王妃也在,不如问问她。”
下方随侍的命妇中,被点了名的北静郡王妃崔熙芳站了起来,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皇后,妾的外祖母病重,家里便将四弟招回家来了。他昨日夜才回的长安,今日就被临淄郡王拉来赛球,都还没顾上去外祖母那里问安呢。”
“难怪前日杏花宴上没有看到他。”韦皇后道,“只是几个月不见,倒越发俊秀了。对了,你家外祖母可是段老夫人?怎么病的?”
崔熙芳低眉顺目,道:“回禀皇后。妾的二舅父和大表弟过世,外祖母突闻噩耗,一时悲痛过度,这才一病不起。”
太子妃拿团扇遮着嘴,戏谑道:“我也差点忘了这事。你这二舅父正是前些日子丢了蕲州又丢了性命的段刺史,可是?听说段家大郎君也随刺史一起殉国了呢。”
“正是。”崔熙芳面露凄婉之色,低声答了两个字,便再无其他话了。
太子妃还想再说几句,忽闻韦皇后轻咳了一声,悻悻地闭上了嘴。 韦皇后皱着眉,道:“舅家有丧事,避嫌一二情有可原。只是年轻郎君也不用整日闷在家里,辜负了大好春光。如今已除服了,多带他进宫来走走。长宁这些日子来没少在我面前念叨崔四郎呢。”
“母亲!”她身旁一个一个宫装少女娇羞地嗔了一句,别过了脸去。她正十七、八岁年,粉面樱唇,长眉杏目,身段丰润窈窕,配上灵活的神情和珠翠华服,在一群年轻俏丽的女员外郎,也是极其出色的。
韦皇后温柔慈爱地看着爱女,道:“你羞个什么?待会儿你太子哥哥上场与崔郎打擂台,我看你支持哪个。”
“儿自然支持太子哥哥了。崔郎又是哪个,我认得么?”长宁公主别着脸倔强道,引得在场的贵妇纷纷笑起来。
“我的儿,你说他是哪个,他就是哪个。”韦皇后抚着长宁笑,拿眼角余光瞟了崔熙芳一眼。
崔熙芳好似聋了似的,听不到皇后话里的意思,只低眉顺目地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
本朝最有名的安乐公主,泼悍霸道,骄佚纵恣,面首情夫养了一堆不说,还撺掇着韦皇后临朝听政,就不是个安分的。这长宁公主就算比她姐姐好点,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历来选人才尚公主时,衣冠之士多避之。崔熙俊年少聪慧,才华横溢,将来定有一番作为,怎么可因尚公主而放弃了前程?
太子妃看着崔熙芳的呆脸,心里痛快,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不怪母亲如此喜爱崔郎。这般面若冠玉的郎君,放眼整个长安都找不到几个。难得的是,崔郎又是个知上进的。哪个女郎嫁了他,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谁要嫁崔郎?”
忽而一声清亮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带着恣纵的笑意,让正交头接耳的贵妇们都安静了下来。只见数名宫婢簇拥着一个高鬓华服的贵妇而来。那贵妇面容艳丽,环珠围翠,姿态别有一番高傲。来者正是圣上的皇妹,泰平长公主。
韦皇后等人见了她,都略变了脸色。崔熙芳倒是隐隐松了口气。
泰平长公主姗姗走来,神情倨傲地朝韦皇后行了半礼,不待韦皇后请,就自己起身。韦皇后伸出去的手僵了僵,恨恨地收了回去。
长宁公主机灵,上前行礼道:“姑母万福。先前还问姑母怎么不来看击球呢。今日崇哥哥与太子哥哥都下了场,武姐夫与郑姐夫也都在,错过了怪可惜的。”
“胜负还未分,那我来得不算迟,”泰平长公主瞅了一眼侄女,转头问道:“刚才好似听到谁要嫁崔郎?可是崔家老四,最俊俏的那个?他定了亲了?”
太子妃乐得显摆一回,笑道:“是妾前阵子听人说,崔家四郎与表妹段氏定有口头亲事。如今段家家门不幸,段女郎生死不明,便想崔郎定是伤心难过得很。”
长宁公主乍听崔熙俊还有个未婚妻,一下回不过神来。
韦皇后却是气儿媳不识趣,冷声道:“太子妃的记性真是时好时坏。先前还对崔家的事一问三不知,现在倒能如数家珍了!”
“是儿媳糊涂了。”太子妃忙伏身请罪,才后知后觉自己搬弄是非弄巧成拙了。
不待韦皇后再训斥,泰平长公主懒洋洋道:“妇人闲聊,不都是道听途说么,嫂嫂何必较真?我虽不知道段氏与崔郎有无婚约,却是听说段家这女郎似乎是寻回来了?”
此话一出,一直在旁边低调侍立的崔熙芳惊得猛抬起头来。
泰平长公主淡淡道:“我这也是听三郎那孩子说的。说他昨日和千牛卫的一帮郎君出游回来,路遇两个小娘子被当作逃奴误抓了起来。其中一个娘子朝他求救,自称是段家五娘。三郎把这对姐妹送去段府,段家人询问过后,又对了玉佩,确认了正是他们家的五娘。三郎为此还好生得意,在我面前自夸了好一阵呢!”
众命妇都听得出神,唯独长宁公主面色发青。
“芳娘也不知道?”泰平长公主问崔熙芳,“这也不怪你,我也是今日才听三郎说的。段家正在孝中,大门紧闭,也没声张这事。不过你们崔家是亲戚,也许今日就会有人来通报了。这段五娘小小年纪千里上京,也想必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
崔熙芳强制镇定,道:“舅父家教甚严,段表妹虽在北地民风彪悍之处长大,却是依照着南方闺秀般教养,想来该是个文静谨慎的。”
“听着好无趣。”长宁不耐烦地站起来,“人还没见着,赞美的话就听了一箩筐,万一回头领出来却名不副实,那不是成了个笑话。”
“公主说的是。”崔熙芳也不争辩,道:“段表妹幼年离京,也有十多年未见了。如今怎样,还真不好说。”
泰平长公主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若是佳妇,不是正好配你四弟?”
长宁公主顿时不快,甩手道:“阿娘,我想下场打球。”
说罢,也不等韦皇后同意,就蹬蹬跑下看台去了。
“这个孩子!”韦皇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埋怨地扫了泰平一眼。 泰平长公主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朝场下望,道:“我听三郎说,段家五娘模样生得可好了。看芳娘和四郎都生得这般钟灵俊秀,段家四娘似乎也颇有艳名,可见是段家底子好。只可惜这五娘在孝期,不然我还真想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