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几个女郎出府去庄子上小住几日, 是借着去南山佛寺给祖母祈福的名头。两个夫人虽然不去,倒也没阻拦孩子们出门。
丹菲和刘玉锦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回去妆扮完毕,前去和二娘等人汇合。进了二娘的院子,就听她在里面急嚷嚷道:“我不戴这个簪子,太素了,给我那支七宝簪!”
婆子苦苦劝道:“娘子还在孝期呢,那七宝簪太花哨了。”
“我说戴它就戴它!”二娘喝道,“半年多没见表兄了,怎么能一身素色相见,总得带点颜色才能引他多看几眼。”
丹菲听着隐隐觉得不妙,招来檐下一个小婢子,塞了她两枚钱,问道:“今日是谁惹了你们二娘不高兴了?”
小婢子笑道:“五娘不知,二娘可高兴着呢。今日护送几位女郎去庄子上的,正是崔家四郎君!”
刘玉锦抓着丹菲的手顿时紧了紧,“怎么是他?”
“大夫人说郎君们都要念书,光是家仆护送女郎们,两个夫人都不放心。商量来商量去,刚好崔郎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就自告奋勇了。”
丹菲笑吟吟地又把阿竹招来,道:“我看今日太阳烈得很,你可把帷帽带上了?”
阿竹道:“都带上了的,娘子放心。”
丹菲点了点头,同刘玉锦一起进了屋。
屋里,二娘正在镜前梳妆,虽然依旧一身梅子青的儒裙,可头发上果真插了一支流光璀璨的七宝簪。
二娘朝丹菲扫了一眼。丹菲穿着墨蓝色长裙,粉白上衣,围着浅蓝色的帔巾,素雅清淡,面孔不施脂粉也依旧粉嫩红润,眉清目秀。就连刘玉锦,也是一身蓝色衣裙,也是珠圆玉润,杏眼红唇,娇美动人。
二娘一肚子酸醋,又挑不出她俩妆扮上的错,只好使劲往自己脸上多扑了两层香粉。
刘玉锦捂着嘴觉得好笑,等到了门口,见到了四娘,才发现还有一个和二娘媲美的。段四娘一身雪白的骑装,却是高髻银爵钗,脸上抹的粉可一点都不比二娘少。她本就生得美艳,这么一番别出心裁的打扮,倒是让众人眼前一亮。
二娘当即就气得想数落四娘装扮太过,不合守孝之礼,可还未开口,就见崔熙俊牵着马,缓步走了过来。
女孩子们顿时把咄咄逼人的眼神收敛而去,摇身变作温婉的闺秀,朝崔熙俊屈膝行礼。
崔熙俊今日不当值,穿着家常的绛紫色的圆领襽衫,黑色长马靴,头戴玉冠。身形修长矫健,宽肩细腰,猿臂长腿,简洁利落,优雅从容,散发着一股矜贵的斯文气。这是个世代钟鸣鼎食之家才养得出来的贵公子。
几个女郎都红了脸,连厚厚的粉都遮不住。
“四表兄别来无恙。”二娘羞羞答答道,“今日可要劳烦表兄走一趟了。”
“都是亲戚,何需客气?”崔熙俊微微一笑。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逢人都只三分客气的笑意,疏远而冷淡。但是对于女孩子们来说,他这清冷孤傲的气质却是极有诱惑力。这样一个玉面郎君,谁都想知道他含情脉脉带笑看时,会是什么模样。
四娘也走上前来,娇声细语地诉说久别之情。崔熙俊不住点头,似乎是在听着,可是目光却是越过人群,寻找到了站在一旁的两个不合群的身影。两个女孩都戴着帷帽,面纱下的面孔模糊不清。
二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冷笑着打断了四娘的唠叨,对崔熙俊道:“那是五娘和二婶新收的义女锦娘,四表兄可见过?五妹,快过来见过四表兄。”
丹菲定了定,而后迈着轻盈的脚步,朝崔熙俊走了过去,双手合拢,行了一个万福。
“四表兄万福。”
“五妹,好久不见了。”崔熙俊嘴角挂着浅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帷帽,“蕲州一别,已有半年了。后来听闻二舅和义云的噩耗,我又折返回去寻你们,却是没寻到。幸好你安然无恙,不然……”
丹菲低着头,带着哀愁叹道:“阿爹和阿兄知道表兄有心,在九泉之下也定会感到安慰。表兄的关怀,妹子也真是无以为报。”
崔熙俊抿了抿嘴,含情脉脉道:“我也无他求,见你平安就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气。即使隔着帷帽,丹菲都能感觉到几道杀人般的目光。她抬眼朝崔熙俊看去。男子俊美如玉,却也冰冷若雪,嘴里的话语深情款款,看着她的目光却冰冷无情。 他八成是已经确定自己的身份了。
既然如此,她遮遮掩掩,又有何意义?
丹菲抿嘴一笑,抬起手,大大方方地将面纱撩了起来,抬起脸,对上了崔熙俊灼人的目光。
“四表兄,”丹菲柔声道,“你看着,比去年要瘦了好些。”
“五妹也清减了不少。”崔熙俊咬着牙,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击出无形的火花,偏偏都笑得风轻云淡,好似真的在为久别重逢而欢欣喜悦一样。
一队锦衣素服的车队缓缓驶出了京城,朝终南山的樊川驶去。
五月的樊川,烂漫山花正是最开到最绚丽夺目之时,娇艳如火,热情地不顾一切地在田野之中燃烧。道路两旁,阡陌纵横,绿树成行,稻田泛着层层波浪。少陵原上村舍相连,粉墙乌瓦在一大片浓郁欲滴的绿意之中格外显眼。山峦起伏之间,古寺宝塔露出尖顶,隐隐有绵长的钟声传来。燕雀欢快地鸣叫着掠过树梢,湿润的空气里酝酿着花香。
丹菲和刘玉锦都凑在车窗前,欣赏着这如画一般的乡野美景。
“南方真富饶呢。”刘玉锦在丹菲耳边低声道,“不过现在这个月份,蕲州的雪也该都化了,只是如今蕲州还没收复,家里庄子里的那些田,怕没人去耕种呢。”
丹菲道:“即便收复蕲州,刘家产业也要充公,那些庄子都不归你了。别去想了。”
刘玉锦沉默了片刻,小声道:“不知道……不知父母的坟如何了……”
丹菲心中一痛,鼻子发酸,半晌才道:“将来咱们必会回去,给二老重新好好安葬的。”
刘玉锦用力点了点头。她探头看了看骑马走在前方的崔熙俊,凑在丹菲耳边低声道:“他真认出我们是……的了?那怎么不揭穿我们?”
丹菲晃了晃手,手腕上的双鱼戏珠的银镯被日日戴着,磨得发亮。
“那……你可打算把这个交给他?”
“你看他人如何?”丹菲反问。
刘玉锦又望了一眼崔熙俊的背影。崔熙俊正跟在段二娘的牛车边。段二娘半个脑袋都探出了车窗,一路都在和他说话。他时不时低头回几句,依旧是清冷淡然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孤傲了些,但是不像坏人。”
丹菲啼笑皆非,“坏人会把字写在脸上?”
“那可有好人把字写在脸上?”冷不丁一个声音冒出来,把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
两人这才发现崔熙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她们的马车前,正回头看过来,嘴角挂着一抹谐谑的冷笑。
刘玉锦红了脸,缩回了车厢里。
丹菲带着歉意一笑,道:“表兄说笑了。妹子们久居深闺,见识浅薄,哪里辨别得出什么忠奸良莠?再说了,坏人在脸上写上好人两个字,他就真是好人了?”
“许久不见,五妹口齿倒是伶俐了许多。”崔熙俊话语里饱含着讥讽之意。
“若有冒犯,还请表兄见谅。”丹菲浅笑道,“也不是妹子伶俐了,只是经历九死一生,又跋涉了千里才到长安,见多了生死离别,人情险恶,倒是比以往懂了许多事了。”
崔熙俊抿着唇,道:“都是为兄不好。若是能早些找到你,你也可以少吃许多苦。”
“表兄无需自责。”丹菲道,“表兄已尽力而为……父兄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关照。”
崔熙俊抬头望了望远方的农舍,道:“五妹回来后,可有和卫家女郎通过信?她一直很关心你。”
丹菲眉梢轻轻一挑,眼波流转,凌厉之色一闪而逝,抬起头来时,已经又是一副温和秀雅的模样。 “许久不见阿音,也怪想念的。听闻是表兄将阿音救下,送回卫家的?表兄可真真是位英雄男儿!”
崔熙俊锐利的视线在丹菲那张清雅笑脸上停驻了片刻,“卫家女郎当日受了不少惊吓,与我说了很多事呢。”
“是么?”丹菲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阿音平素也爱说故事,十分有趣。她说了什么,表兄可说来听听?”
男人的目光仿佛带着洞穿的力量,欲直达对方内心深处。可是这个年轻的女孩眼神无畏,心思沉沉,周身环绕着重重谜障。她看似纯良而坦然,实则深不可测。她还很稚气,但是她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支撑着她去面对一切考验。崔熙俊发觉自己看不透这个“段宁江”。
“她也同你一样,国破家亡后,见了不少生死离别,还亲眼见到友人被人谋财害命。那贼人带着她友人的物品逃走了。”
丹菲嘴角缓缓绽开一朵讥讽冷嘲的笑,道:“听着真令人伤心。那贼人没有把卫女郎杀了灭口,可真是她福大命大。她大难不死,必定有后福的。”
崔熙俊沉默片刻,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向前方望去,“过了桥,就快到段家别院了。”
说罢,略一点头,策马朝车队前方而去。
丹菲放下了纱帘。车厢里,刘玉锦长长松了一口气,抹着汗道:“这个崔四郎,模样生得这么好,却冷峻骇人。刚才那眼光,活像要吃人似的,吓死我了。合欢,崔郎一贯如此?”
随车伺候的合欢也拍着胸脯道:“奴之前随二夫人住在姚家,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崔家四郎。”
刘玉锦嗤笑道:“这么一副鬼见愁的吓人样子,长得再俊又有什么意思?真不知道长宁公主看中他哪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