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等大伯张口为二位贵客报出白矾楼的菜名, 太史筝就猛地一抬手,“诶, 不必。我说你记就好。”
大伯闻言愣着点点头。
筝便振振有词道:“笋焙鹌子, 锦丝头羹,腰子假炒肺, 酒蒸鸡,鲈鱼脍, 水荷虾儿,还有灌浆馒头各一份!其余的也没什么想吃, 他就不用点了,吃我剩下的就行。好了,暂时这些吧。”
“大伯,可记住了?”
大伯平日就是做这些活计,自是过耳不忘。
可如此五菜一羹外加主食的搭配,着实叫大伯有些惊讶,他不敢置信地问起,“记住了记住了。可记是记住了,只是娘子与郎君点这么些菜,是还要招待什么客人?那用不用咱给二位换个大些的雅座?”
太史筝摇头应了声:“不啊,就我俩啊。换什么地方?这儿挺好的。”
“啊?”大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植筠莫名一笑,抬眸同大伯说:“您且按夫人说的去准备吧,这些菜我们吃得下。有劳了。”
言已至此,人家夫妻俩都确认无误,他个酒楼打杂的大伯又能有什么异议呢?他便应声退去,“郎君客气,咱这就命厨房准备,二位稍安勿躁——”
珠帘又动,雅座内只剩下小两口面面相觑。
崔植筠举盏饮茶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筝虽气消三分,却仍执拗地将头偏去窗台外。半晌之后,她终于沉不住气地开口说:“原你临阵脱逃,就是怕被学生发现连你也会去那种享乐之地?可你既然不愿到这儿来,你当初又何必与我提议?难不成就是为了唬我抄经,讨好母亲?崔二郎,你这人一点也不老实!”
崔植筠眼神坦坦然,他看着眼前人的侧脸道了声:“我只是觉得夫人会喜欢,并未想太多其他。谁料今日见瓦子中热闹场景竟临时作悔,是我高估了自己,实在是我之过,还请夫人原谅。我会好好去思己过。”
崔植筠诚恳认错,他也是第一次与除家中女眷外的异性接触相处。
崔植筠自觉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太史筝闻言耸起的肩头渐渐松懈,她回眸时正巧对上崔植筠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应答于他。
“那…那…下不为例!只是再有什么事一定要与我直说,你不与我讲,我如何猜得透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不透你想什么,你别扭,我更别扭。如此,你可记住了?崔二郎!”
“我试试。”崔植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太史筝点到为止,也不再与其苦苦纠缠。只瞧方还生气的她,转头就开始哼哼小曲,点算起桌案上购买的东西。
“这对瓷碗是送给母亲的。这套生宣送给明月好了,虽说她上次是得罪了我,但我能看出她人也不坏。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她计较了。再然后……这块松烟墨就赠给三郎。这个领抹呢?则是送给大嫂的,我上次看她那个领抹都旧了也舍不得扔,这个新的好看,就拿去给大嫂。”
“还有…这块凤池砚是给你的……”筝说罢抬手怯怯将砚台推向崔植筠,崔植筠茫然望去,“还有我的?”
筝没说话。
崔植筠接过澄泥做得凤池砚道了声谢。
“客气什么?宋明月的仇,我都不记,又何必去记你的?”太史筝笑了笑。
崔植筠没去接腔,他只说:“夫人给大家买了这么多,没给自己买些吗?”筝闻言指了指桌面的另一边,“当然不是,这剩下的就全是我的了。”
崔植筠点了点头,垂眸凝望去桌上的砚台一言不发。
筝却伸手摸着那条要赠予仓夷的领抹,忽然想起昨日发生的事,就沉声问了句:“二郎,我听二叔母那日说大嫂是朱雀门前卖饧糟小鱼的孤女,我很好奇,如此看重门第的伯府,又怎会同意大哥娶大嫂呢?”
“你可知他们是如何成婚的?”
“大哥大嫂?夫人问这些做什么?”崔植筠不解。太史筝以为崔植筠不想说,便收回伸出的手掌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问问。郎君不知道就算了。” 崔植筠仔细将筝送的凤池砚收起,为她找寻起记忆中关于仓夷与崔植简的旧事。
“知道是知道些,只是不过是从吴婶她们口中听来的,大抵是真假参半,我可以与夫人说说。夫人也只听听便好。”
太史筝点了头。
崔植筠便与她说:“应该是四五年前,父亲给大哥许了门亲事,对方是同为翰林学士沈家的四娘子。按说在我们这样的世家,亲事本就是父母命,媒妁言。可大哥自小就不是个愿意听从父亲的儿子,就连当年他选择习武,乃至后来考进武学,分去殿前司当值,都是背着父亲所为。”
“父亲为此是雷霆大怒,几乎要将大哥赶出家门。好在妾母苦苦哀求,父亲这才作罢,只是罚了些家法。”
“立业之事不听家中安排,父亲还能暂且不去追究。”
“可这成家,关乎伯府脸面的事,大哥竟再一次忤逆长辈,公然与父亲作对,在母亲派人去沈家说亲当日,领着咱们的大嫂来到家中,言说此生非大嫂不娶。若是家中不同意,他也只有以死相抵。我隐约记得这事闹得很大,只是我向来不问这些,母亲也不叫我多参与。所以,我也只知最后好像是祖母出了面,压下了这事。大嫂也就是这么嫁给了大哥,嫁进了伯府,只是家中并未给其举行婚礼罢了。”
“至于再多的,我就无从知晓了。但自那之后,大哥与父亲已是很多年都不曾说过话了。”
怎会如此?这简直与太史筝所见的崔植简大相径庭。
那日的他对待仓夷的态度,简直就是个懦夫!
“真没想到,大哥当年还挺勇敢的。”筝咧咧嘴,若是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些话,她一定觉得对方在坑骗她。可这些话一旦被崔植筠说出,就觉得觉不可能是在作假。
如此,她便更加好奇发生在仓夷与崔植简身上的故事了。
夜色笼进东京城,彼时元梁灯火正浓,阁楼的风撩拨起筝的头发,她眺去远方星星点点的人间,这样开口同崔植筠问道:“那二郎,你说既然大哥当初那样笃定,所以他是爱大嫂的对吗?”
太史筝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植筠却亦如她般迷惘。
爱吗……他似乎很难在他们身上看见相爱的模样,一切都是那样循规蹈矩,没有棱角。可事实上,崔植筠从未见过真正相爱是何种模样。
他只道:人和人都是不同的个体,那么爱应该如何去定义?爱可以去定义吗?
崔植筠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筝却笑着自顾自地念了声:“或许是爱的吧。”只是我们置身事外罢了。
人啊,真是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