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刚才没有把话说完……我要说的是当然……不可能!」
刚才的那句话不过是为套出她话的小小偽装,我痛苦瞇起眼扭曲着脸孔:「我……还不打算死。活着才能赎罪,我果然……没办法选择逃避。清醒点,消沉三年也够了吧!你觉得他们想看我们相……残吗?」
闻言,她手有些松脱。
「梅,松手。」
叔叔不知何时出现我身侧。
阿姨松手,失神看着白墙,叔叔抱着她,彷彿哄着孩子:「没事了。」
「我果然杀不死那个人的孩子。」
阿姨眼神再度空洞起来。
这就是她那时踩下煞车的原因吧!
「梅!」
叔叔蹙起眉头。
「呵呵,开个玩笑。」她机械式的说话:「我……还能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吗?」
叔叔淡淡微笑:「我一直在等你说出口。你会变回来的,我会继续等下去。」
回到家后夹上发夹戴上项鍊在客厅泡了咖啡。
「『不再往来』的孩子吗?真的离开了呢!」我看着杯中的倒影:「虽然尚需时间,不过你妈妈肯定会恢復原状。」
翻开你的日记,里头一字一句都是懺悔与愁伤,泣诉活着是多么沉重。注意到其中一页夹了张相片,双胞胎妈妈各自搭着长相和自己相似孩子的肩看上去很是幸福,原本重压内心的石头粉碎,我莞尔。
叮咚一声铃响,我前去开门。
「玦瑛!你怎么还在这里?」抬头,锐哲一脸见鬼:「而且还变矮了。」他拍拍我的头。
「原来是玥瓔吗?」他看着掌心的金属蓝发夹尷尬笑笑。
九、
「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锐哲到客厅坐下。
「算是一种悼念吧!这样也比较轻松。」
她为他泡杯咖啡。
他饮了一口皱眉:「连这也不加糖。」
「哥哥不喝加糖的咖啡。」她走到厨房取出一罐蜂蜜:「家里没有糖,想喝甜的就加这个。」
舀起一匙蜂蜜加入咖啡中搅拌。
「找我有事吗?」
玥瓔坐在一旁。
「我明天就要回日本,家人来接我。」他放下汤匙,手伸入口袋掏出一只黑色但与玥瓔相同型号的手机:「三年前的简讯是我用这支手机传的。」
三年前他让玥瓔收到玦瑛承诺回来的简讯。
「之前一直找不到手机,却还是帮他支付电话费总算有价值了。这次他没说谎呢!」她莞尔一笑:「对了!你现在在大学读什么啊?」
「是你哥的第一志愿医学。我想多救一些像他那样无可救药的人。」他垂下头:「说来我也同样残忍,不顾他死活直接到日本读书。你觉得当时他的改变是不是在向我求救呢?」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任谁都不该用死亡试探人心,我也一样。」
玥瓔歪着头看他。
「我也时常看不透他的想法,但是如果问我,我的回答是请救救我。然后现在……。」她正视他的眼:「谢谢你让我活下来。」
他瞪大双眼。
她轻笑并将手机塞入他手中:「我会继续付费,手机请你留着吧!有事电话连络。」
「我毕业后会回来工作的。」
他收起手机承诺。
十、
傍晚,叔叔到楼上找我,我想着今天访客还真不少,于是开啟大门。
开门的一瞬马上迎来叔叔连珠炮似的嘮叨:「明明已经警告你不要挑我不在的时候下楼!怎么不听话?要是出事该怎么办?你做事的时候能不能考虑清楚!你……。」接着他叹气:「脖子,没事吧!」
「没事。」
叔叔是在这个家里除了哥哥之外曾最让我感到温暖的。
在阿姨数年前精神失常后,他也曾耐心陪伴她身侧,最终他再也忍受不了,开始埋首工作很少回家,亦少到楼上。
「没事就好。下次小心点,别这么贪玩。」他轻拍我的头:「谢谢你,她总算愿意接受治疗。」叔叔看上去好像很开心,我也随之嘴角上扬。
「我有没有说过你和你妈很像。」
叔叔温柔注视着我。
「什么?」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听他的语调彷彿已知道我偽装失忆。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明天下午三点到楼下来。」
隔天下午叔叔开门一见到我便言:「走吧!」
「去哪?」
我坐上叔叔的车。
「机场。他说他今天回来。」
叔叔依旧保守着秘密。
「他?」
我一头雾水。
「我昨天忘了问: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机场里,我正思考着叔叔口中的「他」为何许人,叔叔便拋出这么一个问题。
我愣下,开口:「算是为了睹物思人。」
我掏出侧背包中一只和魅华送礼相同款式的小圆镜。
他轻笑:「原来如此。但愿他能认出来。」
周围的人开始聚集起来,前来接机的人们纷纷期盼所待之人现身,一刻也不曾让视线离开门,惟恐与熟识之人擦肩。
「来了。」他低语,朝着某个方向招手:「喂!这里。」
茫茫人海中,一个消瘦的男子停下步伐回眸,怔怔朝我招手。
七岁以前,眼前这位男人曾断断续续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玥瓔长大了呢!还把头发剪了。」
那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大掌覆上我的脑袋。
「爸爸。」
我不曾埋怨过他多年来对于我的不闻不问,可如今我却寻不出一个「正确」的表情面对他。
他似是想起什么隔着铁杆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沉默下,找不出一个「正确」的措辞,便支支呜呜回话:「欢迎回家。」
有真正的父母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我不太记得。
多年来父亲和玦瑛以邮件保持着联系,父亲透过你知道我的生活大小事,但在三年前因为你的死你们失联了。
「为什么十年都不回家?」
我曾偷听到父亲在我七岁时到德国学音乐的事。
「我没办法回来。这是我跟你妈的约定:没成功就不能回来。」
他扯下衬衫上的领带。
「……。」
我失笑,真是不知变通的人。
「其实你妈走的时候,我的确很慌乱,那时完全念不下书。一打电话回去就被你恐怖的阿姨恐吓:『你敢践踏小涵的梦想就这样回来试试!我会杀了你!』我想把你交给你叔叔应该不会有问题,不过我后来听说几乎都是玦瑛一肩扛起照顾你的责任,没想我居然会被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说要我放心。玦瑛去世之后,我本来急着赶回来,结果这回被你叔叔警告说你阿姨情绪不稳,要我再等一阵子,否则我会被杀个片甲不留。」
他越说脸色越黯淡,可见是回想到当时的情形。
他停顿半晌,再度开口:「我很清楚这些称不上理由。我当初就是在乐器行里听见她的琴声才开始学琴,我想替她完成梦想。你可以恨我,因为我的确是出于自我意识的拋弃你。」
听到告白后我的内心异常平静:「您完成妈妈的理想了吗?」
他一愣,接着轻咳一声:「完成了。」
那是十分坚定的神情。
「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我淡淡笑着。
「你不恨我?」
他看上去有些讶异。
「怎么恨呢?我可是做过比您更加残忍之事的人。」我在钢琴前坐下并掀开琴盖:「我可是夺走了您最心爱的妻子的生命,我也是罪孽深重,应该是您要恨我才对吧!」我看他表情僵硬。
「一恨抵一恨,算是扯平了。」
语罢,我开始奏起〈幽默曲〉。
「他们有让你学琴?」
他在琴声中插入话语。
我摇头:「是自学的。」
我不清楚你为何希望我有朝一日奏起这首歌,但我隐约感受到想听歌的人不是你,是另一个对象。
「能让我教你弹琴吗?我以后都会留在这里。」他坐到我身侧:「不瞒你说,这是我为她奏的第一首曲子。」
这就是你的解答吧!
隔天到学校,我的「新造型」毫不意外引起关注,这当中只有悠静、魅华和沁楠没把我当成男生,真诺则一脸见到鬼的惊惧,他八成在想:你还没回去啊!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其中不乏偶尔假扮你的模样在走廊徘徊,有时则翻翻你的日记。
最终,我在志愿表上填下「医学系」。
毕业那天,真诺找上我。
「我思考很久了,徐魅华说:『你的笑容是谎言。』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有双重人格,但其实你是故意假扮玦瑛的吧!」
真诺直直注视着我。
「有『玦瑛』的日子,『玥瓔』绝对不会存在。」
我轻笑,说着不像回答的回答。
「我就当你认囉!」他蹙眉。
他很快回復平静,接着深吸一口气:「当我得到这个答案时,我本来有种被耍着玩的愤怒。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有种……啊!我形容不出来啦!总之,我觉得自己……。」
「玥瓔!」
沁楠打断真诺的话站在门边似乎有话要说。
「等一下。我先听真诺把话说完。」
我对着门口大喊。
「觉得自己?」
我回眸,但感觉沁楠依旧注视着我们。
「没什么。」
真诺疾走出门。
沁楠将我曾认为遗失的白色折伞还与我并告知一切,我在他面前撕下握把胶带,伞柄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字句:虽然送伞的意义是「散」,不过我要送你的东西不同,我要送你两个人待在伞下幸福的时间。我永远爱你。
「你们真不像兄妹。」
他失笑。
「我也这么认为,他比起哥哥更像……。」
我找着适切的形容词。
「一位过度宠溺孩子的爸爸。」
他插话。
「知我者,沁楠也。」
我莞尔。
「话说你还真强,当真考上医科。」
他感叹。
「护理也是不错的科系啊!不过为什么选那个?」
他之前有对这种这么有兴趣吗?
「你猜啊!我了你,你也了我吗?」
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典礼结束眾人散去,我在旧大楼的教室里找到悠静,她手持长笛。
「记得这些歌。」
她拋下一句话后一连吹奏好几首陌生的曲子。
「我的表演是要付费的,我的復仇还没结束。」
她难得笑中带点妖媚。
「是吧!假玦瑛。」我不动,她抚上我的脸:「看在你这么守信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她递来一本厚重的钢琴伴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