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两天的我一口气吃了四块牛排,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是饿死鬼吗?”
“是。”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强忍着不打饱嗝,猛喝一口红酒问道:“为什么要自杀?”
“为了等一个人。” “谁?”
“你。”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虽然穷,没见过世面,但我也不是白痴,我知道她喜欢上了我。
“好吧。”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本想说“罗浩然”这三个字,我却想起若兰的脸,便随口说出另一个名字,“唐山。”
“好奇怪的名字啊。”
“因为,我是在唐山生的。”
“我也是。”
随后,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比我大两岁,出生于有名的红色家族,爷爷是我党打入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地下工作者,后来被叛徒出卖,牺牲在监狱里。“**”时期,她的爸爸从高位上被打倒,全家被下放到唐山郊外的一家军工厂,就在那里遭遇了大地震。她的妈妈与三个哥哥遇难,刚出生的弟弟下落不明——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你就是我的天使。”
几年前,她的父亲去世了,追悼会上来了许多大人物。因为有这层关系,她开始下海经商,年纪轻轻便有了亿万资产。父亲生前好友给她安排过多次相亲,都被她拒绝了。她也遇到过疯狂追求她的男人。终于有一次,她坠入情网,一个男演员发誓要爱她一辈子,最后发现他只是为了她的钱与权力。
受过这次打击,她决定自杀。
我看着她的脸,不禁越来越感到亲切。这天晚上,她把我引入她的房间,而我坚决不碰她的身体,反而逃了出去。
我逃出去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知道一旦上了她的床,就再也不可能被她瞧得起了。
还有一个原因——唐山。
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密切来往,她给我在她的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让我学习怎样管理公司与经营业务——我学习任何事物都非常快,甚至超过专业出身的人。她说我是一个天才,送我去学习英语、财会、金融……许多人要多年实践才能掌握的才能,我只需短短几周便了如指掌。
我开始习惯于每天穿西装打领带,看到镜子里自己高贵的模样,像个电影明星更像“成功人士”,而她小鸟依人地靠在我的肩头,往往让我羞怯地侧身。
她向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发病时如果不立即吃药,就会有生命危险。
而我也坦陈自己的过去。那一切并没有让她蔑视我,反而充满同情与关怀。她为我去相关部门走关系,抹去了我的一切耻辱经历,又给我重新撰写了一份优秀的履历,甚至包括一个红色家庭背景。
几个月后,她主动提出与我结婚,而我还没有真正触摸过她的身体。她已认定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在我们登记结婚之后,她把董事长与法人代表的职位让给了我。她说她到底是一个女人,最讨厌的就是经商。她退出一切公司事务,专心做全职太太。从此,我掌管了整个公司,以及她所有的个人财产,那是当时无法想象的一笔天文数字。
婚后三个月,我们去蜜月旅行。在南非的一座小岛上的度假村,她突然心口剧痛,让我从她的包里把药拿出来,而我却故意把药片撒到地上。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死了。
我继承了她所有的财产——也许这笔财产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人觉得我所有的财富都来自于一个女人。于是,我再一次动用她的社会关系,不但更改了档案资料,删除了之前的所有信息,还把我的名字更改为“罗浩然”。
“这个名字不错哦,听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
耳边总是回响着若兰的声音。
最短的时间内,我把原来的公司清算关闭,利用套现的巨额资金,重新注册了一家新公司——未来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我在许多地方打通关节,以低价购入大片地皮,当别人在开发住宅物业时,我却着力发展商业地产,在全国建造了数栋未来梦大厦,发展成为大型商业地产集团。
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查不出我过去的经历了吧?
无论是悲惨的流浪童年,还是劳动教养的耻辱经历,抑或与***富婆结婚致富的历史,都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我必须删除所有这一切,还要永远保持低调,不能出现在镜头前,更不能有媒体报道。只有公司高管及总部少数人员才能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我不需要任何商业炒作,只需打通关节,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把钱赚了。 十年间,我的财富翻了好几个十倍。
“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罗浩然,我要让你所做的一切恶事,都在法庭上公之于众,让你在监狱里度过后半辈子。”
“法庭?对不起,你这个警察也做得太天真了吧?我不可能上法庭,甚至都不可能被起诉。原因嘛,你懂的。”
“住嘴!”
“叶萧,你要报仇的话,除了现在杀掉我,没有其他办法。”
“不,我不会杀你的!”
叶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不过,那么多年过去,我从未忘记过若兰。
我曾经派人寻找过她,希望能再见到她一面。可是,她连同她的父母以及儿子,全都音讯渺茫。有人说她举家移民国外了,也有人说她早就死了。
七年前,我偶然地遇到了十八岁的莫星儿。
她长得很像若兰,如果她还活着,你一定会对她产生特别的感觉。
对不起,我用了一些卑鄙的手段占有了她。
可惜,我得到的只是无尽的悔恨。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再也不敢见到那个无辜的少女,听说她跳楼自杀未遂而骨折,不久她的爸爸也自杀身亡。
四年前,我终于回到这座城市。
我兑现了誓言,买下了市中心的这片地,要把这片给了我悲伤记忆的老房子全部拆光,造起未来梦大厦的总部,让居住在这里的冷漠自私的人们,全都被赶到遥远的郊区,让他们变成自己也瞧不起的“乡下人”。
其中,有个“钉子户”带头抗拒拆迁,有人把那人的资料传给我看,我发现竟是若兰!
她回来了,却是一个单身妈妈,带着十三岁的儿子。
深夜,我派人给她打电话,表示愿意给予全体居民要求的高额补偿金。然后,我派车把她接到一家郊区的宾馆。
果然是她!
多年过去,从少女变成了少妇,但还是那张脸,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过的脸。
当然,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有时候我也认不出自己的脸。
我凑到她的跟前,提醒了一句:“你还记得罗浩然吗?”
可惜,若兰连这个名字也忘记了。
“你忘了那个借一块钱给你租《七龙珠》的少年了吗?忘了跟你一起在大年初一堆雪人的收破烂的人了吗?你忘了……”
“是你?”她露出了我意想中的惊讶,皱起眉毛摇摇头,“你真的——变成了大人物?”
“你好吗?”
“我很好。”
听到她的回答,我心里很是酸楚:“你没有说实话,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你知道我怀孕的事吗?爸爸妈妈不想让这件事传出去,就替我办了退学手续,悄悄搬家到南方。我在那里生下儿子,做小生意积攒了一些钱,中断了与这里的所有联系。直到一年前发生了一场车祸,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正好叔叔婶婶移民去了国外,我便带着孩子回来,继承了祖传的老房子。” “孩子的爸爸是谁?”
“我不能说。”
“我可以帮你抚养他。”
我的目光如此真诚。
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却又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我要回家了。”
我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十多年前就让她无声无息地走了,这一次绝对不能再错失了。
“放手!”
“哪里也不要去,你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对待他。”
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我脸上,我忍不住松手,若兰已爬到窗台上,打开窗户大喊:“你不要过来!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若兰,你忘记了吗?我们堆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没有,真的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了!这怎么可能?一个收破烂的小子?睡在别人家门外的流浪汉?我不可能喜欢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想——过去不会,现在更不会!”
“不!”
我伸手去抓她,而她本能地往后一缩,却没想到脚底踩空,意外摔了下去。
这真的是个意外!
她死了,头部着地,颈椎折断。
我杀死了若兰?
泪水,多少年都没有流过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与衣领。
我抱着她痛哭许久,亲吻她的嘴唇,直到她变得冰凉而僵硬。
当然,我必须掩饰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找来一个帮派分子,给了他巨额酬金,让他弄来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车,把若兰的尸体装进车里,开到郊外的湖底——如果找不到尸体,也就不可能以杀人罪来起诉我。
若兰死了,我变成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不久,当年那片老房子全部拆光,盖起了我的未来梦大厦。打地基的过程中,确实发现了一些明朝的墓葬,但并没有所谓的宋代寺院和《地狱变》壁画。那是我在大厦建造过程中秘密修建的一个密室,重金聘请了一位日本的传统画师,按照我的想象画出了地狱的景象。至于燃烧的牛车里的女子,就是按照若兰的形象描绘的——当你看到这幅壁画,一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吧。
最近三年,我住在未来梦大酒店的顶层,住在少年时流浪过的那片老房子之上,住在若兰住过的老屋的空中。每个夜晚,我仍然会梦见她,梦见那片白茫茫的大雪,梦见那个雪人渐渐融化。
其实,我很害怕。
住在十九层楼,每次看着窗外的世界,都有一种要倒塌崩溃的感觉。只有我的丘吉尔才能让我得到片刻安宁。我身边的那几个高管都是些唯利是图的浑蛋,平日里个个唯我马首是瞻,不过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还有我那点权贵阶层的关系。我从不对他们说起我的过去,但总是暗示自己在北京有人,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让高管们产生无限联想,最终认定我的后台贵不可言。
那么多年来,除了梦到若兰,我还常常梦见自己悲惨的童年,梦到跟随养父母四处流浪的生活,每个人都瞧不起我,他们打我骂我侮辱我,把我像条狗一样看待。
如果,我突然没有钱了,也没有了任何权力,一切就会回到原点,回到二十年前……
而我的神秘也是靠砸钱来维持的。如果未来梦集团崩溃,上万人一夕之间失业,全国多出许多烂尾楼,必定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媒体与公众不会放过我,擅长人肉搜索的网友也不会放过我,连方舟都会来打我的假学历与假背景……全世界很快都会知道我的过去,知道那些可耻的往事,甚至翻出我劳动教养时的狱友!
不错,你现在可能已知道了,早在一年以前,未来梦集团的运营状况开始极度恶化。既因为国家宏观调控,也因为买地成本越来越高,而全球经济形势又不好,我在海外的投资严重亏损。我只能在集团财务报表中做假账,但到上个月资金链都已断裂,还欠下银行与供应商数十亿债务。高管们将会集体辞职,所有员工薪水也无法发放……
于是,我决定自杀,避免活着遭受屈辱,时间就定在愚人节之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我在未来梦大酒店十九层的总统套房,打开窗户跨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看到隔壁房间的窗台上,也有一个人爬了出来,他也要自杀吗?
这时,我看到远方亮起一道绚烂的极光。
“叶萧,你真的不敢杀我?好吧,能否帮我一个忙,把那块碎玻璃放到我的手上。”
“罗浩然,你想干什么?”
“放心,我现在被压在废墟里,不可能伤到你,更不可能逃跑。”
“你想干什么?”
“求求你!把那片碎玻璃给我!你后面肯定还有其他人,如果他们闯进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想干什么?”
“替你完成你不敢做的事。”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在剧烈的犬吠声中,捡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缓缓放到罗浩然手中。
“谢谢!”
世界末日?
接下来,我在地底度过了七天七夜。
我本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毁灭了,不可能再有人发现我的秘密,也不存在未来梦集团破产这回事。我可以放心地活在地下,无论活一天还是一年!我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不但要自己活下去,还要帮助其他人共渡难关。我认出了莫星儿,知道她想杀我,却一直没动手,我也不去招惹她。甚至,当我认出那个塌鼻子老头就是当年对我栽赃陷害的下岗工人后,也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叶萧,你不是看过我那封遗书了吗?你相信我写的一切吗?你又一次被我欺骗了吗?不错,关于我的身世以及妹妹,都是过去几年我脑中不断累加的妄想。我强迫自己相信,乃至于几乎忘记真实的过去。我想象自己出身于红色世家,爸爸曾经位高权重,妈妈与三个哥哥死在大地震中——或许都是真的,可惜无法证实。我把若兰替换成妹妹,一个对我冷漠的小市民的女儿,在我想象中变成与我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亲人,又最终在湖底成为一具枯骨。
叶萧,你忘了中学时代请周旋为你代笔写过情书吗?你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笔迹吗?我可写不出那么漂亮的文字!
你明白了吗?这回也是周旋代笔!在《地狱变》壁画的注视下,由我口述人生——我的“妄想人生”,由周旋记录,亦不乏作家的润色加工,这将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当然,若是让他知道我的秘密,恐怕当场就会把我杀了。
第五夜,莫星儿摸进我的房间,重提旧事要杀了我。但她没有胆量杀我。她流着眼泪离去时,我本有机会杀了她——但我会杀死若兰吗?只要她还长着这张脸。
丘吉尔蹭着我的大腿,也许正是它混浊的泪眼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违反自己制订的规则,在门外点起香烟时,我并不知道莫星儿正在被人强奸。我早就从监控里发现了强奸犯的秘密,却没说出来——我的沉默造就了姑息养奸。
最后一天,凌晨。
我杀了两个人。
对不起,我只是替他们解除痛苦。比如,那个重伤的塌鼻子老头,他的伤口里都长出蛆了,时刻被刺骨的疼痛折磨,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痛快。我想他到死都没有想起我来,没有为十七年前的栽赃陷害而忏悔。
至于流浪汉,就算世界好端端地没有毁灭,他也是忍饥挨饿活受罪,没人会多看他一眼——我敢打赌,其他幸存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毫无愧疚之心,反而觉得自己是个拯救者。
当我独自在七楼游荡时,被小光绑架了,我才知道他竟是若兰的儿子。
当小光下定决心要杀我时,却犯了与莫星儿同样的错误——不敢杀人。
他没有长着那张我无法忘却的脸。留下他会是更大的危险,毕竟他不是女人,随时可能重新拾起杀人的念头。
对不起,若兰。 我杀了小光。
没想到被周旋发现,他开始了对我的追杀。当然,只要我躲藏在秘密通道里,他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劳。
我把周旋代我写的“遗书”放在最深处的《地狱变》壁画之后,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叶萧,你的出现就意味着没有世界末日,只有未来梦大厦沉入了地底。**还在全力营救,说不定已宣布未来梦集团破产。各家媒体深入调查,特别是针对一直神秘莫测的我。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肯定会抓住我的许多把柄,发现我那悲惨的童年和少年经历,让我被关进监狱,接受公众的羞辱,在网络上被暴民们问候家人——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就当世界末日来了!将当我们你们他们全都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剩下!就当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男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尊严。
你不杀我,就让我来杀我。
永别了!
叶萧,周旋,若兰……
罗浩然还能活动的右手,抓着锋利的碎玻璃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鲜血溅到很远的地方,电影放映机房充斥着恐惧的吠声,罗浩然睁大双眼抽搐几下。
他死了。
叶萧远远看着他自杀,不曾沾到一滴血。
拉布拉多犬丘吉尔是另一个目击者。
看着罗浩然死去,看着他渐渐混浊的眼睛,叶萧罕见地战栗起来。
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这样的人如此绝望,只求一死?在叶萧的逻辑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自杀可能,唯独罗浩然这种大奸大恶之徒不可能。
于是,叶萧决定把这桩自杀案伪装成他杀。
叶萧将罗浩然的双手埋进废墟——这样就没有自杀的可能性了。而罗浩然手上的血,因他本已受伤,亦属正常。
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声中,叶萧痴痴地坐在半坍塌的黑屋子里。
耳边响起十三岁那年,他与周旋结伴走过老街,听到录音机里放出的歌——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真正绝望的,并不是困在地底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