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约见侄儿如此郑重劝告,心中也起疑团:“好吧,我暂不决定,想想再说。”
丽日蓝天,又是一个春光明媚晴朗的早晨,高俊府邸却如同阴了天。七天过去了,庆儿仍无下落,想儿心切的夫人一病不起。高俊也已几日茶饭不思,明显地瘦了一圈。清早的花园,一切都展示着勃勃生机。花草树木,敞开碧绿或嫣红姹紫的胸怀,尽情地拥抱着温柔的阳光。高俊却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在曲径上缓缓移动脚步,两条腿沉重得像绑了铅块。
管家找到园中:“老爷,该吃早饭了。”
高俊苦笑一下:“我那庆儿不知是死是活,还吃什么早饭。” 管家劝道:“事已至此,老爷的身体要紧。”
高俊没有回答,他在想一个问题。京城中为什么别人家子女都不丢,偏偏他和太子府子女失踪?为什么太子府刚刚送来小郡主失踪文告,庆儿也就被人抱走?事情发生后,出于共同寻找孩子的需要,曾三次与太子见面,为什么太子不很着急?难道这里面有蹊跷吗?
“老爷。”管家再次催促,“就是你不吃,也该回去劝劝夫人。”
“不要打扰我。”高俊继续他的思路,猛然间一个主意跳上心头,他抬腿就走。
管家见高俊出了园门,也闹不清主人的用意,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去禀告夫人。
因为是清早,街上行人稀少。高俊一阵风似的来到太子府后巷。这里与皇宫仅一墙之隔,堪称禁地。若在夜间,更夫、巡卒不断,而在白天,防范就松多了。
高俊张望一下,左右不见人影,纵身一跃,双手扒住墙头向内望去。太子府花园中清寂无人,身形一挺,翻墙进了花园。借花草树木遮掩身体,顺利摸到百尺楼下。只见三楼围廊上有宫女往来走动,有宫女端着水盆进入楼门。高俊想,大概杨勇和云妃刚刚起床,正在梳洗。少时,楼窗打开了,传出男人女人的说话声。
“哎,干脆让那个丫头片子死掉算了,也叫元妃那biao子绝了念头。”是云妃在说话。
“你呀,好狠的心肠。小郡主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杨勇答。
“咳,要孩子还不容易,我多给你生两个就是。”云妃格格笑起来。
“你懂什么!小郡主我已派上大用场。”杨勇说罢似乎有什么动作。
“别闹,别闹。”云妃又格格连声艳笑起来。
哗,一盆洗脸水泼下来,高俊被淋个当头满身,活脱像个落汤鸡。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唉呀!”
宫女望见花丛乱动,惊呼:“有人!”
杨勇拔出宝剑,奔到窗前:“什么人?”
高俊扭身就跑,杨勇从楼窗凌空跳下就追,护卫兵士们也闻声赶来。高俊抢先几步跃出墙外,但杨勇已从背影认出是高俊,心下大为诧异。
姬威闻讯来到问杨勇:“千岁,莫非有人行刺?”
“似乎是高俊来探听风声。”
“是高俊?”姬威也觉意外,他一拍大腿,“遭了!”
“为何?”
“高俊一定是对庆儿失踪有了怀疑,才来探听虚实。”姬威懊悔不迭,“恐怕我们前功尽弃了。”
“会这么严重?”杨勇又说,“怎么办呢?”
姬威打定主意:“如今只有提前进行第二步行动了。”
高俊回到府中,夫人见他满身湿透,诧异地问:“你去了哪里,为何如此狼狈?”
“还不是为你那宝贝儿子。”高俊没好气,“快侍候我更衣。”
刚刚换上干衣服,管家就来禀告:“老爷,太子府姬威求见。”
“他们还嫌名堂没搞够嘛,又来做甚?”高俊断然决定,“不见!”
“老爷,他说是为庆儿而来。”
“说什么为庆儿。”高俊心头着恼,“又要弄鬼。”
夫人却自顾吩咐:“快,有请。” 管家尊命退出,高俊斥责夫人:“你呀,妇人见识。”
“我不管他们闹鬼不闹鬼,我只要儿子。”
夫人思子心切不肯让步,高俊无奈还得出头。他在前厅接待姬威,但脸色甚是难看:“怎么,庆儿有下落了?”
“高大人,太子殿下获悉斗母宫道士李靖极有神通,已派唐令则去接,请大人去共卜一卦。”
“他能算得准?”
“人说他百灵百验,不妨一试。”
“那太子自管算嘛。”
“小郡主与小公子同时失踪,高大人不会置庆儿生死不顾吧?”姬威劝道,“高大人,请吧,以免殿下等得太久。”
夫人忍不住从后面走出:“老爷,俗话说有病乱投医,说不定李靖就能给算出来。再说殿下差人来请,你怎能失礼呢。”
高俊无可奈何,况且儿子毕竟连心,怎能撒手不管,就闷闷不乐随姬威去了。
太子府内神道堂,香烟缭绕,钟磬悠扬。高俊远远就嗅到那沁人心脾的香火味。
对于这敬神供仙的香味,他记忆犹深。幼年时家中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母亲总要虔诚地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插上一柱香,那淡淡的红光,映照神仙庄严的法相,那缕缕香气,从鼻窍直入五脏,使人有陶醉之感。只要嗅到这香味,脑海间就仿佛混沌一片,烦恼、忧虑、仇恨、豪情……一切都伴随那袅袅升腾的烟雾飘渺而去,化为乌有。于是,神仙就主宰了自己。但,高俊从幼年起,就只拜王母娘娘和灶王奶奶,对于三清天尊和玉皇大帝,他总是敬而远之。因为不到十岁母亲就病逝,他总是从王母与灶王奶奶慈祥的面容上,寻找母亲的身影,寻找消失的母爱。
当高俊随姬威步入神道堂时,身披八卦仙氅、手执桃木法剑的李靖,已在做法了。似乎神仙也已降临,太子杨勇低头垂手恭立。这气氛不消多说,高俊自然也就效而仿之了,在神与仙面前现出无限的恭顺。黄表纸符连烧三张后,李靖把剑一抛,全身抖动,大叫一声:“吾神来也!”
杨勇与高俊双双跪拜:“请问是哪路尊神?”
“吾乃真武大帝是也。”李靖不停地手舞之足蹈之,“有何请求,快快讲来。”
杨勇、高俊同声言道:“我等儿女已失踪七日,乞请上仙指点迷津。”
“这有何难?”李靖取过一张黄表纸,手执七寸狼毫,杯中沾上清水,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下。煞是作怪,纸上竟现出字来:
金童玉女是前缘,月老早有红线牵。
命中注定此劫难,行踪应在武家关。
李靖写罢,把笔当空一掷:“吾神去也。”跌坐在地,口吐白沫,少时睁开眼睛醒转。
这一切令高俊看呆了,莫非真有神明降临?否则,白纸清水怎能写出字来。
李靖起身后问:“殿下,适才是哪位尊神下界?”
杨勇答:“真武大帝。”
“难得。”李靖显出兴奋,“真武帝君向来少管人间闲事,看来是殿下人尊位显,才感动大帝临凡,但不知有何谶语?”
姬威递过符纸:“道长请看。”
李靖看罢,不禁对杨勇、高俊祝贺:“殿下与高大人,看来天意要为儿女亲家。”
“这?”高俊想起早晨偷听到的云妃谈话,总是有些疑虑。
杨勇转换话头:“姻缘之事暂且不提,如今还是找回孩子要紧。”
“对,应抓紧行动,以免夜长梦多。”李靖稽首,“贫道告辞了。”
“看赏。”杨勇吩咐。 姬威取过一锭黄金:“请道长笑纳。”
李靖袖起金元宝扬长而去。杨勇则点齐一百名东宫卫兵,与高俊一起乘马出城。
武家关是长安城北一个小村庄,此处有一废弃的城楼,据说是秦穆公所建,半已坍塌,一半埋进土里。杨勇等一百骑铁蹄荡起的黄尘,冲天而起,像一条滚动的黄龙。
相距半里远,高俊望见有十几骑慌张地离开。他们顾不得追赶,下马奔上城楼。窗下一角,两个孩子正在做用土堆房子的游戏。大概是玩得太专心了,他们竟未发觉有人来。
只听庆儿对小郡主说:“房子修好了,娶你做媳妇。”
“娶媳妇吹喇叭吗?”小郡主天真地问。
“当然吹,呜里哇拉嘀嘀嗒嗒。”庆儿蛮认真,“还要坐花轿呢。”
高俊扑上去抱起庆儿:“孩子,你受苦了!”
杨勇也把小郡主紧紧抱在怀里。
返回的路上,因为孩子平安无恙,彼此心情很好,也就信马由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浅草刚刚没过马蹄。间或有几株黄得俏丽的迎春花,点缀在如茵的草地上。杨勇对今天的戏比较满意,李靖成功的配合,使他离胜利仅剩一步之隔,他不失时机向高俊提出:“高大人,看来这两个孩子真是前生缘分。”
高俊想的却是另一个心思:“殿下,这天子脚下皇城帝都,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绑架东宫郡主和高府公子?”
杨勇只得模棱两可地支吾:“奸人歹徒或许为财,或许用孩子入药,也未必知道两个孩子的身份。管他是谁干的,两个孩子平安就好。把此案交与长安尹办理,不愁那些贼子日后归案。”
“我真恨不能将贼人碎尸万段!”高俊委实气愤难平。
“等贼人落入法网你再出气吧。”姬威感到他应出面了,“殿下,真武大帝的偈语我也看到了。天意难违,莫如把小郡主许配庆儿吧。”
“我观庆儿聪明伶俐,高大人也正直无私,愿结秦晋之好。只是不知高大人意下如何?“
“这儿女婚姻大事。”高俊支吾一下,“并非下官惧内,总要和夫人商量商量。”
“高大人言之有理。”杨勇与姬威彼此会意地一笑,心想果然被猜中了,幸好预有安排。他有意以退为进地说,“不过高大人千万莫勉强,我这公主是不愁招不到驸马的。”
之后一路上,杨勇再也不提儿女婚姻事了。但他胸有成竹,深信唐令则不会徒劳往返。
与此同时,高俊府中,高夫人把唐令则待为上宾,正听唐令则侃侃而谈:“……夫人,日后太子即位,那令郎庆儿就是驸马了,你也就是皇帝的亲家母了,这可是天大的富贵呀。”
“我愿意!愿意!”高夫人惟恐这送上门的好事飞走,忙不迭地应承。
“可我听说高大人性情古怪,他若不应呢?”
“他敢!”高夫人俨然一家之主的口吻,“这高家是我说了算。”
“既然夫人做主,在下即刻告辞回去禀告殿下,请夫人收下小郡主生辰八字。”唐令则取出庚帖。
“好,这才像办事的,爽快。”高夫人更是急性子,“等下孩子回来,就让我家老爷去东宫下聘礼。”
唐令则不辱使命,满意而去。他前脚刚走,高俊与庆儿就回到了府第。高夫人抱着孩子亲热一番,掉了一阵眼泪后,正要提起唐令则来过之事。高俊却先开口了:“夫人,庆儿逢凶化吉,可还有一件难心事。”
“说嘛。”
“那太子殿下,欲将小郡主许配庆儿……”
高夫人不等丈夫说完:“好事,我也正想告诉你,用不着难心,我已答应了。”
“什么!你怎么随便答应?”
“神仙有谶语,唐令则当面求婚,与太子结亲,我为什么不应?我当然要答应。” “哎呀,你懂啥!攀附权贵未必是福,一旦太子失宠,我们就难免受株连。”
“你胡说,太子是万岁亲生,乃颁旨册立,日后继位是笃定无疑。”高夫人干脆发号施令了,“我已打点好聘礼,现在你就去东宫下聘。”
高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当丰厚的聘礼摆在太子府客厅,杨勇止不住眉开眼笑。他为实现计划而兴奋,愉悦地命管家收起。高俊却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杨勇见高俊闷闷不乐,思忖一下,挥手令左右退下,包括姬威、唐令则都未留,只剩他二人后,分外和气地问:“亲翁好像有什么心事?”
“殿下误会了。”高俊勉强打起精神,“我生来不善辞令。”
“非也。”杨勇提起往事,“就在前几天,父皇颁旨晋王为平陈元帅,高大人不是在金殿据理力争嘛。”
“我完全是出于公心。按理当由太子挂帅,不知万岁为何看中晋王?而殿下又不主动争取。”
“尽管我未挂帅,但亲翁一片深情我已领受。”杨勇把话深入一步,“你我已是亲眷,此后荣辱与共唇亡齿寒,更当相互庇佑。”
“下官一切都要仰仗殿下扶掖。”
“我这太子之位,也要靠群臣百官巩固。高大人是亲翁了,自然会格外尽力。”
“这不消殿下吩咐,即或无亲,下官也会秉公而行。”
杨勇感到可以明说了:“亲翁只秉公不够,尚需格外费心。这次大兵平陈,倘杨广获胜,必依军功而增声望,进而危及我太子之位。对此,高大人应设法阻止杨广进展,让他无功而返。”
“殿下之意是要晋王打败仗?”高俊有些愕然。
“正是。”杨勇说得再明白些,“只有他大败而归,我才能重新挂帅,那时我再大获全胜,岂不天下归心。”
“不妥。”高俊一口拒绝,“下官身为朝中大臣,万岁钦命随征,只当尽心竭力辅佐,怎能怀有二心呢。不可,万万不可!”
“高大人何至迂腐若此!”杨勇晓以利害,“你我亲家,杨广得手,焉能容你,必欲除之而后快。到那时不只你性命难保,即九族也必受株连。”
高俊默默无言,额头渗出冷汗。
杨勇又缓和了口气:“你保我顺利即位,岂不富贵齐天,且可福荫子孙哪。”
高俊心中像搅乱了一团麻,越理越乱。只有叹气而已。
杨勇见高俊犹豫不决,心说费了这许多周折,还不知高俊能否为己所用。他的心也如同塞进了乱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