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怒号,飞雪扬沙,大军顶风冒雪艰难地行进。四十万马步军,再加上粮草辎重车辆,像一条黑色长龙在雪原中蜿蜒伸展。兵士、马匹全都喷着白气,全都精疲力竭,勉强挣扎。
汉王杨谅忍不住第三次对杨广说:“殿下,这样行军,队伍非拖垮不可,还谈何作战,扎营休息吧。”
杨广抬头看看西方的天空,昏蒙蒙黄迷迷,西斜的太阳,在风云沙雾中沉浮。一忽儿被云雾吞没,一忽儿又露出晖光。他断然拒绝:“不可,天色将晚,路径艰难,我们必须按原定计划赶到双口驿。”
杨谅大为不满:“殿下,双口驿尚有三十里之遥,今晚无论如何是赶不到了。”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杨广下达命令后,为安抚杨谅,又格外解释几句,“王弟,兵贵神速,双口驿为守卫京城最险要的隘口,若迟到一步,为突厥抢占,我们再夺双口驿,就要付出成千上万士兵的代价。带兵之道在于严,宽纵不是爱兵,而是害兵。”
杨谅不言语了,但心中不服。他想的是你我同为元帅,为何事事都得你杨广说了算?无非因为你是太子吧。到双口驿就好了,就不会再受窝囊气了。行前父皇有旨,在双口驿分兵,那时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行军速度加快之后,一些羸弱的士兵开始掉队。有几名士兵坐在雪地上喘息,恰好挡住杨谅的去路。按说杨谅策马绕过去也就是了,由于对杨广的气没出,他便将不满冲着这几个兵士发泄:“都滚起来,跟上队伍。”
掉队的士兵们挣扎几下,仍未能站起,杨谅手中皮鞭劈头盖脸猛chou下去:“殿下明令加速前进,你等竟敢擅自休息,真是目无军纪。”
士兵们被抽得面部腾起紫红血痕,有人痛得呻吟,有人求饶,也有不服者:“王爷,你们也太心狠了,连续行军四个时辰,我们实在走不动了,要打要杀随便吧。”这士兵索性躺在雪地上。
杨谅怎能容忍士兵如此不恭!一怒拔出佩剑:“我看你是活够了!”挺剑便刺。
杨广伸手架住杨谅臂膀:“王弟,使不得。”
士兵们趁机围上来,议论纷纷:“王爷也好,元帅也罢,别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们实是走不动了,要杀一起杀吧!”
呼拉拉,几十人同时躺倒。
杨谅有气,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地对杨广说:“怎么样?都吃不消了,法不责众,传令扎营吧。”
杨广想了想跳下马:“军士们,我们必须赶到双口驿扎营,那里有吃有住可解饥寒,大家咬牙坚持一下,确实无力行走者可以上车。”说着,杨广走近最先躺倒的士兵身边:“来,你乘坐我的战马。”他和王义把这名士兵扶上了马背。
士兵懵懵懂懂,待骑到马上猛然醒悟:“殿下,这如何使得?小人岂不要折寿。”他要跳下马来。杨广把他按住:“有何不可?你只管坐就是。”他又回头招呼躺倒放赖的士兵:“是英雄好汉,咬牙起来走。不然扔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怕性命难保。”风狂雪猛,杨广大踏步向前。
士兵们一见无不欢呼:“殿下能走,我们也不是孬种!”都争先恐后跟在杨广后面。骑着杨广战马的兵士,止不住涕泪交流。
双口驿虽说只几千人口,但在这塞北荒漠也算是个大集镇了。这里两河交汇,原为汉代一所驿站。后来逐渐繁荣起来,地名故曰双口驿。四十万官军拥入,犹如老虎挤进鸟笼,这双口驿几乎被撑破。多数部队只能露宿野外帐篷中,仅有的客栈民房,抢先入镇的官兵争执不下,粥少僧多,各队之间不免就演出了一场争夺住宿权的火拼。
史万岁官拜左卫大将军,部下数万精兵。他是汉王杨谅亲信,便处处要占上风,住房也就当仁不让了。杨素部下先期抢占了一排民房,自然不肯相让,双方话不投机,就在街头厮杀起来。
史万岁为汉王杨谅找了一处上好宅院,室内洁静富丽,炭火正红,杨谅非常满意:“史将军,你倒是有心人,为本王寻到如此合适的安身之处。”
“也颇费周折,杨素老儿部下,欲霸此宅院讨好杨广那厮,是我授意下属强行夺到手中。”
杨谅美美喝口香茶:“好!干得好。”
“王爷,杨素一伙可是有太子撑腰,他们不肯服输,眼下街头还在打着呢。”
“怎么样,你手下能否吃亏?”
史万岁一笑:“王爷放心,咱史大将军何曾做过赔本生意。杨素部下已死伤数十,我的部属嘛,不过轻伤几人而已。”
“你的手下便这般好武艺?”
“王爷,一则我们人多势众,能合上五个打一个;二则我们先下手为强嘛。”
“好,我们不吃亏,那就打着吧。”
汉王与史万岁对视一眼,都得意地笑起来。 双口驿镇外,依旧是寒魔肆虐,风雪漫天。杨广与杨素在视察部队扎营情况,整个营地惟沿河一线秩序井然。兵士规矩,营帐整齐,火头军已埋好锅正在造饭,这哨人马约有万人。再看别处,还都是乱糟糟。杨广大为感叹,走过去问:“这是哪位将军所部?”
李渊闻声步出大帐:“不知殿下驾临,下官失礼。”
杨广因李渊曾偏袒过杨勇本无好感,今见李渊带兵治军如此严整,不免当面称赞:“李将军大才也!部下军纪严明,可见平素训练有方。”
“殿下过奖,下官愧不敢当。”李渊躬身礼让,“请殿下入帐叙话。”
杨约匆匆跑来,对杨素说:“兄长,史万岁部下大开杀戒,把我营士兵已杀伤数十人了!”
街头火拚的势头业已扩大,双方投入兵力已达数百人,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震耳欲聋。店铺都吓得关上闸板,居民们都从门窗缝隙向外张望。
杨素来到现场,一见自己部下大为吃亏,登时火冒三丈:“这还了得,我杨某人岂是好欺负的!”拔出腰刀,冲入阵中,刀光闪处,史部兵士非死即伤。
杨广随后赶到,见状怒喝一声:“都与我住手!”
太子殿下,又是大元帅发令,谁敢不听,参战双方全都僵立不动了。但仍都是厮杀架势,似乎随时都会杀向对方。
杨素怒气不息:“殿下,史部无端挑衅,杀伤我部下数十人众,请殿下务必做主。”
史万岁也已闻讯赶到,他恶人先告状:“殿下,我部已先行住进此处民居,杨大人部下强行入内,率先动手伤人,我部系被迫自卫。”
杨素部下岂能容忍:“殿下,史万岁颠倒黑白。”
杨谅为给部下撑腰也来到现场,他假意责骂史万岁:“史将军,你好大胆!”
“王爷,您错怪末将了。”史万岁装出几分委屈,“殿下、王爷试想,杨大人官居上柱国,又身为国公,权倾朝野,手下五万精兵,我史万岁再傻,也不敢以卵击石呀。属实是杨大人部下先动手,我部下无奈自卫。”
杨谅便点点头:“也说得是。”
“胡说!”杨素手指史万岁,“你身为大将,竟然强辞夺理,混淆是非。”
杨谅转问杨广:“殿下,你看该如何处置?”
杨广早把一切看清,显然是史万岁一方理亏。但大敌当前,激战在即,不能不顾及团结。考虑再三,违心地发出将令:“大军出征,为住处而自相拚杀,实乃有辱我军声名,为百姓耻笑。为严明军纪,着将杨素、史万岁插箭游营。以惩治军不严之罪。”
杨素当然不服:“殿下处罚不公。”
杨广不容他分辩:“你还有何话说!看李渊所部,主动在河岸扎营,既不扰民,又军纪严明,哪像你等刀兵相见争抢民居。传令下去,对李渊嘉奖。”
军令如山,杨素、史万岁头顶各插一支狼牙箭,在全军营地走了一圈。史万岁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他对杨广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乐于接受,这样他就占了便宜。杨素则是气呼呼,他虽然明白杨广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心里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渊营地,收到了杨广派人送来的一百只肥羊。这非但未使李渊喜悦,反而暗生隐忧。杨、史二部火拚,他感到高兴。李靖的话便又响在耳边,壮志豪情又上心头。可是当杨广妥善地处理了这一事件后,他又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希望之火几乎熄灭。他意识到,杨广并非庸碌之辈,绝不是无能的对手。他在想,杨广如此精明强干,李靖所说之言,还能够实现吗?
“祥福顺”米号本是个宽敞的四合院,由于史万岁进驻,这里成为大将军临时行馆后,店主一家和男女用人都挤到一处,就连小姐与丫环也杂处一室。夜半时分,好不容易等到官军们都熄灯睡下了,小姐由丫环陪伴到户外小解。此时风停云散,月明星稀,积雪泛着清光。史万岁茶喝多了,碰巧也起夜出来,与小姐不期而遇,见小姐面容娇美,带着七分醉意,扑上去把小姐抱在怀中:“哈哈,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快放手。”小姐挣扎。
丫环呼救:“快来人哪!有人抢小姐了,老爷、夫人快来呀。”
史万岁一脚将丫环踢倒,他乃降龙伏虎的武将,丫环弱柳柔花,怎禁这千钧力气的一脚,登时倒毙于雪地上。此刻,小姐已被吓昏,被史万岁像夹面袋一样弄回房中。
侍卫被惊醒,点亮油灯,见史万岁把一女子放在炕上就扒衣服,忙问:“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滚你的,外屋侍候,老子要干事。”史万岁三下五除二,扯下了小姐的衣裙内裤。
侍卫是清醒的:“大将军,您喝醉了,这万万使不得,军纪律条不容啊,这可是死罪呀。”
“滚你妈的蛋!”史万岁把侍卫推出去,自己便动手脱衣服。 店主夫妇已寻到外间屋,掀开门帘,看见女儿赤条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为娘的不由号啕出声:“我那苦命的女儿呀!”
店主则扑进房,抱住史万岁的腿:“大将军,我孩子才十二岁,千万饶了她吧。”
史万岁此刻欲火烧身,哪管许多,只恨店主碍事,又飞起一脚,正窝在店主心口,他哼叽几声,双手一摊,一命呜呼。
女主人见丈夫丧命,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天哪!这是什么世道,未受胡人欺,先遭官军害,我可怎么活呀,老天爷。”
米号老家人义愤填膺,打开院门冲到街上,手中提着一面铜锣,狂敲猛击起来:“各位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官军为非作歹,踢死我家老爷丫环,又要糟蹋小姐,大伙看在以往交情份上,出来主持一下公道吧。”
人们是胆小怕事,可是老家人到处呼叫,使他们把积郁了半夜的怒气,像火山爆发一样发泄出来。转眼,街上集聚了上百人。他们敲着铜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呼:“快交出小姐,给死者偿命。”
史万岁肆无忌惮地在小姐身上发泄shou欲。侍卫急得跳脚:“大将军,众怒难犯哪!”
史万岁提上裤子:“怕什么,不就一百多人捣乱吗,传我将令,集合队伍,将这些反叛者乱刀砍杀。”
杨谅出现在门前:“大胆!你还嫌乱子闯得不够大吗?”
史万岁方始感到有些不安:“惊扰王爷好梦,末将罪该万死。只是对这些穷百姓,莫如杀了痛快。”
“混话!国法森严。父皇得知,你全家还想活命吗?”杨谅授意,“快把姑娘送出去,以免事态扩大。”
“末将遵令。”史万岁吩咐侍卫照办。
侍卫把小姐扶起,帮她胡乱穿好衣服,把她送出门外。面对黑压压愤怒的人群,侍卫有些胆怯。他把小姐一推:“人交给你们了,快都散去吧。”
小姐一头扎进母亲怀抱,哽咽着泣不成声:“母亲,女儿无颜再活于人世了。”
“怎么,他们把你?”母亲还残存一线希望。
“母亲,您莫要问了,多多保重吧。”小姐说着推开母亲,一头向石墙撞去,顷刻间香消玉殒魂归地府。
老板娘扑过去抱住女儿尸身:“我的孩子,你们父女都去了,还叫我怎么活呀!”地上有一把刀,她拾起来横向颈部,自刎而死。
米号一家三口,转眼间死于非命。人群震怒了,纷纷拾起地上的刀枪:“杀呀!为死者报仇。”
史部官军在门前设下防线,与百姓刀枪相对。侍卫高声警告:“百姓们退后,别再过来,当心性命。”
可是,群情激愤,后面的如潮水向前涌,前面的被推着压过来,眼看就要冲垮官军的防线。
侍卫跑回房内,向杨谅、史万岁告急:“王爷、大将军,百姓就要冲入院中,快拿个主意吧。”
杨谅此刻也无招法,只有埋怨史万岁:“如何是好?你闯下大祸了。”
史万岁也有些六神无主,但他依然嘟囔着说:“干脆大开杀戒吧,就说他们是胡贼同党。”
不知何故,外面突然静下来。三人甚觉奇怪,侍卫出去打探,方知是杨广、杨素到了。
百姓中的长者正与杨广交涉:“太子殿下,官军如此胡作非为,焉能抗击突厥?国法森森,律例如铁,殿下若能为民做主,我等当然不再闹事。”
杨广毫不含乎:“列位父老乡亲放心,本宫身为大元帅,一定把杀人凶手擒获,明正典刑,为死者申冤。”
长者不放心,又问:“殿下,你不会徇私枉法?”
“哪怕是皇亲国戚,也要按律处治。”
侍卫听到此处,急忙回去报信。
史万岁一听杨广要严惩凶手,不免发慌,求援地对杨谅说:“王爷,这便如何是好?您可要为末将做主呀。” 杨谅发怵:“杨广是太子,况且民怨沸腾,你这事被抓住把柄,本王亦无能为力。”
“王爷,您就眼看末将人头落地吗?我死倒不足惜,只怕无人再肯为王爷舍死效命。”
杨谅无语,默默打量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