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风透着丝丝热气,颐和宫中似被暴风雨席卷了一般,有冬日料峭的寒意,有夏日烈焰般的炙热。
银冀寒着脸,一手拍在坚硬的大理石桌上,那桌子重重地震动着,桌上的精美瓷器“砰”地一声脆响落在地面粉身碎骨,惊骇了跪在地上的太医们,方旋身为医女也在其中,她睫毛微垂让人看不出神色。
漆黑的眸子暗沉深邃,迸凛冽寒意,一一扫过跪在几步之外的人。这些太医中只有一个人没有下跪,那便是来自刖夙国的金老太医。金太医须已白却不见老态龙钟,眼角可见清晰的皱纹,但灰色的双眼却那么睿智。他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这位银暝国的年轻君王,没有丝毫惧意。
“银王,容老夫多说一句。”金太医不急不徐地拱拱手。
“说。本王正要听听你的意见!”银冀将目光落在这位远道“请”来的客人脸上。
金太医摸摸胡须,说话仍是不慌不忙:“老夫只是想说银王您这性子和脾气现在越来越像我国的暴君了。”
“什么?!”银冀动动眉,料想不到这老家伙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如此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火气与暴躁越来越压抑不住,有时候他明明只是说一句平和的话语,可话语吐出来之后又变得咄咄逼人。可是,原因在哪?还不是因为吃了这位金太医开的方子。
方旋淡漠地闪了闪眸,其他跪在地上的太医们纷纷抬头,满脸惊讶与不敢表露的感动。老太医简直说出他们的心声啊!没错,他们的大王以前出了名的性子平和,是为人处事最淡然的君主,然今非昔比,今日的大王是无人敢如此直言的。他们好怀念以前的大王啊!
“银王息怒,切记老夫所说的一旦怒气上升就立刻运功调息,否则怒火攻心,会把这些小太医们吓坏的。”金太医从宽大的袖间掏出一小瓷瓶,小心地倒出一颗递过去“或许大王还该吃一颗这个。”
跪着的太医们包括乔雀在内纷纷点头,不去计较金太医称呼他们为“小”太医,只要有人敢仗义地挺身而出,那就是他们的英雄。
“金太医,今日找你来可不是讨论本王的病情。本王只想知道瓦儿郡主到底生的是什么病?”银冀皱起眉头接过药丸,吞下后暗中调息。
金太医不怕死地睨他一眼,缓缓道:“可是,老夫被请来银暝只是为大王您看病的。”
银冀被这话一激,乌黑的双瞳立刻又被幽蓝厉光遮盖,他大步走到金太医面前,居高临下盯着这位身材削瘦的老人,不明白以殇烈比自己暴躁十倍的性子怎会一直留着这样的人在刖夙王宫?
“银王,说实话那位郡主病得不轻。”金太医摸摸白须。
银冀陡然僵硬着脊梁,硬声问:“你再说一遍!”
乔雀不停地抹汗,深色的袖口濡湿了一片,他不明白金太医为何如此刺激大王,只知道大王若再被刺激下去,只怕他与几位同僚又得被押往沁梅园。天知道他们是连续四天四夜没敢合眼,只为了瓦儿郡主不明其状的突然忧郁自闭。
他鼓起勇气抬头仰望着主子严肃紧绷的面容,道:“禀大王,臣早说过,郡主的身子没问题,她的病已经”
“没问题为何见了本王连话都不想说?没病为何天天躺在床上不愿起来?乔雀,你自己说!郡主从小到大可出现过这等毛病?”一提到瓦儿这几日的症状,银冀只觉心口血气翻涌,尖锐地刺痛慢慢扩散,痛得心脏热气腾腾。
金太医没有出声,只细细观察着银冀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乔雀被迫低头,大王说得没错,郡主身体没病,但这次所表现的一切实在太反常了,她定是受到了某种极大的刺激。
方旋始终将目光落在光亮可鉴的地板上,嘴角嗪着一抹看不真切的怪异。
银冀突然将头转向金太医,冷声问:“金太医,本王敬重你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请告诉本王,郡主究竟是生了什么病?还是会有其他原因造成这种状况?”
金太医认真端详着他,严肃道:“不妙,不妙!郡主真的病得不轻。”
“你说清楚点!”银冀抓着大理石桌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郡主病得突然病得怪异,且神思恍惚时醒时睡,封闭自负不愿与外界接触,老夫推想原因有二。”
“快说。”
“一是郡主数日前可能受了重大刺激。其二嘛,也是数日前郡主受了某种重大刺激。”
银冀眸中忍不住喷出火焰,命令道:“再说清楚点!”
“第一种刺激可能是人为因素,大王想想自己或宫中之人可有伤害过郡主?第二种可能是郡主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或者看到了大家都不能看到的东西。”金太医说得让在场人不约而同抖了一下。
银冀豁然拂袖,压抑不住暴躁:“宫中之人谁会去伤害她?谁能?谁敢?若真有人伤害她,本王绝对不会放过!至于第二种金太医,可有法子?你不知道,本王最懊恼的是这七日以来,她对本王视而不见,一句话也没说过”后面两句,他不经意表现出自己的担忧与害怕。 金太医道:“银王您太过忧心了,这会给郡主更大的压力。老夫会协助医治郡主的。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银王您自己的身体啊!”这里已经没有秘密,宫中所有太医都知道了大王心绞越来越严重,大王脾气日趋暴躁也是因心绞症而起。方旋沉默地听着他们说的每个字,反而像一位置身事外看热闹的人。
大约是那颗药丸的镇定作用开始挥,银冀坐到桌旁,沉重地闭了闭眼睛,他挥了挥手:“金太医与乔雀留下,其他人先退出去吧。”
“是,臣告退。”其他人仿佛得到了赦免一般,欣喜浮上眼底。
“慢着,你们去沁梅园守着吧。”银冀补充道。
方旋转过身,不卑不亢地垂请示:“大王,郡主可能是心病,医女一个人去候着就好,其他太医毕竟是男人,有时候并不方便。”
银冀揉揉额头,心下知道自己因为瓦儿的事而不够冷静,对方旋点点头应允。
众人退下之后,房中进入冷静的沉默。
*
银冀坐在桌旁,紧握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他面向金太医,声音很沉:“依你们看,本王身上的诅咒是否真有可能化解?”
乔雀看金太医一眼,金太医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拱拱长袖道:“请恕老夫直言,关于诅咒除非是须乌子本人,否则尚无化解之法。包括殇王在内,老夫也只能做到使法抵制咒气,却无法解决根本。”
银冀心中一片冰凉,沉痛皱眉:“殇王被医治多年,尚没有把握化解,那本王?”
金太医摸摸白须:“老夫也说不准。银王不是说曾有一老者给你药水么?若那老者真是须乌子,银王的咒气应该会比殇王有转机。”
“可是他说本王能否熬过二十五岁,要看造化。”银冀一阵心颤,离自己生辰不过五日,五日五日后真能平安化解么?真能让咒气彻底驱除吗?
乔雀再看看金太医,鞠身道:“大王勿须焦急,臣相信大王定会平安的。”
银冀揉揉加跳动的太阳穴,挥挥衣袖:“你们先出去吧,本王想静一静。记住,先治好郡主的病,本王很担心她。”待二人退出后,银冀缓缓起身,心口的剧烈疼痛已被忽略到一旁,影响他整个思绪的却是瓦儿那张苍白憔悴而突然苦楚冷漠的脸蛋。
*
瓦儿静静地躺着,已经几天几夜,她浑然不知。在她心里,时间已经停止,生命也似要停止,所有的记忆和感觉如果能停留在那场噩梦之前,那该多好。
可是,世界不会因为人的后悔、愤恨而可以让时间倒流,那就让她忘记时间吧!什么都忘记,尤其是要忘记冀哥哥,那个让人仿佛已经爱了一辈子、许了一辈子的高贵男子。
冀哥哥啊,她该拿什么去记住他,拿什么去面对他?花丛间温柔的轻语,春日里和煦的笑颜,烛光下深情的对视,还有那触及心灵让人喜悦颤抖的吻
冀哥哥,冀哥哥,冀哥哥,冀哥哥,冀哥哥无数个同样的名字一齐涌来,涌得她天晕地暗,涌得世界变色,连空气都化为虚无。她为这个名字重重地呼吸,重重地疼痛,疼痛到所有的意识都只剩下这一个苍凉而空洞的名字。
然后,她用全部的意志力告诉自己——忘记他!
她已经不能再站在他旁边,那些曾经的流言完全变成了真实,失去了清白,什么都没有了
瓦儿紧蹙着眉,半睡半醒辗转呻吟。一片黑暗中,冀哥哥温文如玉优雅不凡的脸庞突然浮现一抹邪笑,散着幽冷的地狱之光。不!不!恶魔,那不是冀哥哥,那是恶魔,恶魔,恶魔
她今生要恨的恶魔,今生誓要杀死他的恶魔。他毁了一切,毁了一个女人从小到大的梦想,也毁了一份心心相映、坦诚无愧的爱情。终其一生,她对不起冀哥哥,配不起冀哥哥,那么她只能尽自己的一切保护冀哥哥,而唯一的办法便是杀了那恶魔,恶魔!
那恶魔站在她面前,原本冷峻的面容正狰狞地笑着,他有力的手指轻挑地抓着她的下巴,他邪邪地睨视着她——
“你来杀我啊,来啊!呵呵,我就等着,我就要让你恨着,你想想,如果银冀知道了你跟我的事,他会怎么样?”
“来吧,小瓦儿,我站在这,你杀得了我吗?呵呵”“银冀有什么好?跟了我不好吗?
“恶魔!我要杀了你!”瓦儿大喊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瘦了一圈的苍白小脸上全是冷汗,薄薄的衣裳也湿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