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日光照耀下,鳞族、羽裔和毛族各自面对战后的残局。
影之主带领鳞族穿过背阳左区的街道,她的目光左右观看两侧宛如废墟的残破房舍,浮现在脑中的画面却是沉默纪之前一整片繁荣城市美景。她的记忆能补足每一处缺憾,从消失的锥形屋顶到空荡荡的窗櫺,从斑驳的水泥外墙到断裂的钢骨。
驀地她注意到后头一栋田字形大门的房子里头,阴影处一个老年毛族坐在安乐椅上,空茫的眼神看着她与鳞族。那里头出奇的没有害怕或憎恨,但也没有盼望,到那把年纪,就算是鳞族也会露出同样茫然的表情。
鳞族在这场战役是存活最多的一群,所有的损伤几乎都发生在日夜塔的聚光炮之下,身为唯一的领军者,影之主真希望这时候能跟任何一个鳞族谈谈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孤独的走在黑压压的一群人之前,走在鳞甲互相碰撞的喀啦声中,看似知道方向,其实眼前的广大无垠让她畏惧不已。
过去的无数时光中她都在幻想着这一刻,然而当真的打赢这场仗走在风雷市中,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她为了一个真相而来,却看到噩梦成真,也明白某个不可逆的过程真实的发生了,所以还有什么期待?
一切早在许久前就已经失去。
静境。全都是静境,他们在自己打造的悲剧里寻找少数专属于他们共同的、未被破坏的隐蔽之地。
「影之主,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鳞族问。
「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打这么久的仗?」影之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鳞族想了想。「是为了您的嚮往吧。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跟毛族的首领谈话,但我相信您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是为了我们全族,因此我们必须要来。」
「是吗?」影之主勉强露出微笑,她也很想这样相信,但没办法。「你带一小队人保护受伤的族人回鳞窟休息,释放不久前抓到的毛族,剩下的我…我来处里。」
「是。」那个鳞族旋即后退组织队员。
她真希望他们能多问两句话,而不是这么轻易的接受她的命令。她忍不住露出怀念的微笑,这件事要是被姊姊知道免不了一顿斥责,但就算被斥责,也比被盲目的尊崇或服从好。
很久很久以前,比沉默纪更久远以前,当时还没成为风之主的男人曾经对她说:「你表面上看起来跟谁都好,但其实是刻意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那是最后一个看透她、懂她的人,就在刚刚证实已经走了许久。
刺眼的阳光突然被隐蔽,她转头往左看,从几栋破旧建筑的缝隙中能看到一堵暗褐色的墙在远方凭空落下,日夜塔再次发挥作用点亮整座城市。八个鳞族快步走到她身边,带头的说:「影之主,我们出发了。」
影之主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离开风雷市的防壁。她很难想像这是风之主设计的机制,在世界失去原本样貌,少数人才知道的『沉默纪』之后,她、光之主、风之主和另外三个人看着静境的一切,共同做出决定:绝不再运用科技改变生活。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武器,在日夜塔前,副市长手中圆筒状能发出电光的武器,或许科技的运就就是导致市长和副市长杀害风之主的主要原因?
很有可能。
没人再说话,就像带领一队没有灵魂的大军。
影之主走出背阳左区的城门,炙热的阳光再次从左边出现,八人小队把鳞族伤者聚集在一处,除了直接被菲亚攻击的四名鳞族以外都没有值得一提的伤口,他们留在这里等候下一个命令。
「影之主,确认伤势比较重的大概是六人,我们的人数足够负担。」八人小队的队长走上前报告。
影之主点点头。「求主带领你们。」那群鳞族躬身行礼,就连有伤在身的也不例外,回头往鳞族的家乡走。
她目送他们离去,突然眼前一黑,那种感觉似曾相识,立足不稳,周围的鳞族连忙涌上来扶着她。
不,这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有力量转移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光之主,眼前的景象一恢復就伸手在空中画出大大的黑色问号,转身朝正后方,风雷市的背阳右区的天空凝视。
良久、良久,那里的天空中出现一个白色的大大问号。
那到底是谁?谁的力量转移了?答案呼之欲出。
光之主还在城内,毛族跟羽裔的战争相比鳞族不知道激烈多少倍,从背阳右区靠近市政大楼这一侧往城门看,沙地就像弯曲且即将乾涸的溪流,被红色的石头或浅滩给包围切割。
存活下来的羽裔中,走在最后面的羽裔身上扛着在日夜塔下被聚光炮当场烧死的焦黑尸体。她身边的领军者中,孟琮带子仁跟着毛族的风靴去取存物进行医疗,只剩下玉璇在身边。
当时在聚光炮前,子仁负责引导族人逃离日夜塔,然而最后关头子仁回头救援一个被毛族绊倒的羽裔,就差最后一寸没完全躲进市政大楼的遮蔽内,半边身体瞬间燃烧起来。意外的是,回头把他拉进市政广场灭去身上火焰的是毛族和鳞族,在巨大的毁灭性武器下,不分种族都自然展现出良善的那一面。
很难相信这种情况会发生在静境,过去的知识告诉她,人在维持生存上需要付出的越多,救助别人的意愿就越低。当时愿意冒险救子仁的人里面没有羽裔就能验证这个论调,但是毛族和鳞族的行为却显然跟这个理论衝突。
是人性无法估计,还是她泯灭了羽裔的人性?
彷彿呼应这个困惑,一阵白光突然从她眼前展开,眼前的黄沙血跡道路建筑全都被淹没,一阵虚软从全身各处涌出。她紧紧咬住脸颊内侧,双脚用力往沙里踏,凭藉沙粒摩擦脚部的痛觉站立不动,硬撑着不让别人发现自己此刻的状况。
直到鲜血与黄沙再次出现,她无声的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不发一语,羽裔们一对对目光看着她,没有人敢开口问这场无声的等待还要多久。
是谁?他们之中的一人失去力量。光之主感到短暂的混乱,她首先想到的是毛族在城内有其他陷阱,影之主可能出事了,然而眼前这群沉默等候她的子民也在听候接下来的安排,她所显露的情绪会马上感染整个部队。
「光之主,是影之主。」玉璇把她拉回现实,提醒的正是时候。
光之主回过头看到远处天空中的黑色问号,稍微放下心,旋即在空中画出白色问号,这是她们之间的信号。「先将伤者集中到市政广场,玉璇,你带人保护他们,其他人跟我一起将死者带至城外,准备埋葬他们。」
「是。」玉璇说完迅速带着自己的队员往前走,踏着陌生国度里染上毛族和羽裔鲜血的黄沙大道。
光之主咬紧牙根不露出一点困惑,脑中飞快的转着念头,种种状况看来最有可能出事的是风雷市的市长,但有可能吗?身为市长在自己的城市被杀害夺走力量?如果是毛族下的手,那过去这么长的时间里早该动手了。
鳞族应该没那么能力搞偷袭,难道是孟琮?在没有她的命令下动手?不太可能,获取风的力量并不代表从此能在静境顺遂的生存下去,在她或是影之主的身上,这份能力等于诅咒。
有其他人趁着战乱混进来了。光之主只能这样做结论,但,是谁?
毛族的侍卫队长之一,风靴,带着羽裔的领军者之一,孟琮,两人同时站在风雷市位于风末大道上的第三个存仓,三四个形状和残缺状况都不同的建筑物聚合成一座诡异的塔。
残馀的侍卫队至少一半被风盔派去防守几个背阳右区的巷道口,风雷市的居民们还守在里面等着战后谈判结束。孟琮在那些怀疑的视线下跟着风靴保持平稳的脚步,一路强压内心的着急走到这里。
「我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医疗用品。」孟琮转头说,拉扯到伤口的痛让他额上的四片羽毛随着皱眉的表情连成一片,这是他第一次跟风靴距离这么近而且两人都没拿武器对峙,他们的身上还留有不久前被对方留下的伤口。
「其实就藏在你脚下。」风靴蹲下身用右手捧起一把沙子,左手因为肩上的伤还不太灵便,在战场上无数次的对立默默建立的情谊与信任让他们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你们应该也是靠吃下沙粒维持身体运作吧?我们只是萃取出最精华的部分。」
「真亏你们想的出来。」孟琮由衷的说,羽裔在远离阳光非常低温黑暗的地方生活,除了从流浪者那里见过或听过一些未曾有过的技术外,从来没想过长时间来对峙战场的敌人已经实际运用。
「是市长和副市长设计的,差不多…7度以前吧,说起来差不多是你们刚开始尝试入侵这里的时候。」风靴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羽裔和鳞族开始入侵风雷市的时间点是在现任市长与副市长上任后,在那之前,毛族的生活可说是平静甚至无趣。
「我可以保证光之主只想跟你们市长…谈某件事,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你们无缘无故对我们展开攻击。」这话如果是出自孟琮以外的羽裔,风靴肯定会立刻反击。
「那么你们到底想谈哪件事?」风靴带领毛族躲避聚光砲的威胁,没有在日夜塔下听到完整的内容。
「前市长的死。」
「你们认识他?」
「不认识,但那不重要。」
「不重要吗?」风靴无法理解那种没有原则的忠诚。
「光之主能让我们活下去,她想知道就好,这件事最重要。」孟琮抬头看着泛黄的天空。
风靴沉默的思考了几寸。「来吧,我们需要很多存物。」
他们走进存仓,孟琮眼前一暗,原以为会看到满山满谷的精緻黄沙,不料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空间,角落有五六个不同形状大小的容器,最大的橘色方桶差不多是他的双手能比划的极限,然而里头的存物高度甚至没超过他的膝盖。
「这次你们进攻前刚好是我们存续的时候,这是我们…」
「我听说过,那跟我们的『谢地』差不多。」
风靴皱眉,但旋即释怀,要说有什么情报会跨种族传递,只有特定的某群人有能耐做这种事。他也知道谢地的涵义,羽裔居住的地方位于阳光无法直接照射之处,低温导致他们的存物十分坚硬,因此羽裔会在仪式性的动作中用羽毛将其暖化后再食用。
有时候不是只有族人才了解你,不是吗?
「那些量应该够。」风靴走上前握住橘色方桶的边缘。
「那里面有什么?」孟琮问,视线落在旁边那面墙,不仔细看不会发现墙上的长方形轮廓,就像一扇门。
「过滤器,因为刚刚的异变停摆了,跟上次一样。」
「你刚刚说能过滤沙的东西?」
「有机会的话再说吧。」风靴心想这场和平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没关係,我也急着回去。」孟琮知道他的意思,走到橘桶另一边握住边缘,两人同时使力抬起,往下扯的力道异常大,孟琮差点立足不稳,力气不是羽裔的长项。
两人走出存仓沿着风末大道走,巷子里突然窜出一团色块般的人影,孟琮只看到一道残影,风靴却看得清清楚楚。
「八荒?」
那个人影瞬间停下脚步,探险队的队长八荒,腰上绑着三个腰包,看起来都装满了。「风靴,还有…你是羽裔?」
「暂时休战。」风靴说,庆幸在这里的是八荒,要是另一个探索队长八成已经动手。「那是存物吧,有其他人受伤?」如果是平常,存续以外的分寸要取用存务需要侍卫队核准。
「是我探索队的队员,你们…也是吗?」八荒看着孟琮,脸上露出明显的排斥感,隐藏的并不成功。「这场仗…是平局收场吗?」这是他从现有状况所能想到最可能的结果。
「目前所有伤者都集中在市政广场。背阳右区后你没有来日夜塔,那之后发生很多事。」风靴说脑中快速回想当时在现场的人确实没有八荒,平常跟他搭档的菁菁也不在。
「我有看到日夜塔的光,从来没见过的橘红色光芒,那是我们…做出来的吗?」八荒用力吞一口口水保持冷静,当时他正从向阳左区穿过风始大道前往向阳右区想绕过战场外缘,聚光炮的死亡光芒短暂吸引住他。
「说来复杂。」风靴语带保留。「快去吧,或许晚点一切都会有答案。」
「各自努力活下去吧。」八荒身为毛族的一份子,他为自己没有在战场上待到最后感到内疚,那就像他遗弃了在背阳区听候他命令跟羽裔搏命作战的族人们。
他没有听到风靴的回应,刻意挑没有侍卫队防守的窄巷逃离。
「他很了不起。」孟琮看着八荒的背影消失在背阳左区的巷道里。「我听我的族人说,有个悍勇的毛族差点杀掉光之主,可说是最接近神的存在,他从没待过侍卫队吗?」
「没有。」风靴耸耸肩,继续往市政广场的方向走。「太可惜了。」
孟琮刻意不去了解这句可惜指的是哪件事。
八荒沿着没有毛族居民的空屋巷道走,尽可能避开人声,他能听到大道的方向传来羽裔和少许毛族的声音,既然是暂时休战应该没有危险。他不断的挑阴影处疾奔,像独自在永夜的沙漠中逃亡。
他为了救一个人逃离战场,又因此救了另一个人,就结果而言无法评量是对是错,所有的原则互相衝突。
结束战争的关键是应该是当时日夜塔的橘红光芒。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光之主或影之主做出来的,后来他爬到背阳左区最高的建筑物,看到宛如恶魔的光芒底下,光之主和影之主一黑一白两堵墙挡在半空中。
八荒听到背阳区大道上有一个声音较弱的空隙,于是拐弯转换方向,准备穿越大道到背阳右区。然而他一窜出去马上跟一个黑色羽裔正面对上!
「是你!」光之主露出惊讶的表情,额上的五根羽毛笔直竖起,一扬手就在身前张开一睹白墙,其他羽裔则是举起手中长枪,几十个枪尖同时指着这个突然窜出的毛族,周围十几个本来扶着受伤的族人的羽裔也连忙安置好伤患后拔枪加入战局。
八荒旋即举起双手,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避免争端。「我没有恶意,我的队员受伤了还在等我,请让我过去。」
光之主缓缓后退,示意羽裔们让一条路给八荒。「是代替你挡我一枪的那个毛族吧?那不是我的本意,但这是战争。」少数羽裔抬头看光之主,这段话是到目前为止他们听过光之主的身段放最低的一次。
「谢谢。」八荒维持高举双手的姿势迅速穿过大道,隐入巷道前回头往后面与上面仔细观察,确认真的没人追踪他才松一口气。
看来战争暂时结束了,他忍不住想起那片橘红色光幕,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武器,过去几次演练也不知道有那种东西存在,从远处观望都能感受到那里头极大的杀伤力。
他更在意的是当时在那片黑墙白墙的庇护下不只鳞族和羽裔,还有毛族。
这可能吗?啟动武器的是毛族,但对象却是包含毛族在内的所有人?他不喜欢这个疑问背后代表的意义,风雷市竟是靠这种可怕的力量建造起来的?
八荒迅速回到瞬与菁菁的躲藏的房子,戒备周围是否有爪裔的踪跡,当他看到瞬和菁菁朝他闪烁的目光才放下心,庆幸自己尚有能力守护眼前的人。
毛族、鳞族和羽裔的倖存者在市政广场各据一方,长年的战争可以短暂选择和解,但没办法在一分一寸之间就一笔勾销。
「菲亚,你还好吗?」徐皓钧和菲亚的位置在市政大楼前,对毛族来说这是最后的象徵,就算受伤还是理所当然的守在大楼前。菲亚背靠着大楼外侧落地窗的铁架,大部分时间都紧紧咬着嘴唇,睦名则被她派去确认所有探索队成员的状况。
「当然好。」菲亚紧紧皱眉露出额前的黄毛十字,从嘴角挤出话来。「去光的轮!如果风盔在这里会更好!」
「你们受伤都…我是说都怎么处理阿?」徐皓钧小心翼翼的问。
菲亚用力吐出一口气,深呼吸。「存物。」
「存物?你说我吃的那碗沙?」
「对,那有用。」菲亚尽可能简短说明,每说一个字就像有人拿刀往她的侧腹深处往里戳,这时她的目光看到远处一个深灰色的毛族和一个白色羽裔抬着橘色桶子,照顺序分送存物。
怎么偏偏是侍卫队在这里?想到要跟侍卫队拿存物就忍不住作呕,菲亚想挺直身体,旋即痛的整个内脏翻涌起来。徐皓钧顺着她的目光看,马上想起菲亚跟风盔在存仓外针锋相对的画面,隐约能理解她的感受。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侍卫队在前市长死后却忠于菲亚怀疑的对象,不幸的是真相大白让怀疑变为确信,可以想见菲亚对侍卫队的好感只会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