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棺材内, 林槐看不见诗与远方。他目光所能及的, 只有一片漆黑。
在失去视觉时, 人的其他感官会被极致地放大。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运输到何方, 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方向,能感受到的只有颠簸,只有棺材的霉味、身边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淡淡死气的腥味,与……
女鬼瑟瑟发抖的嘤嘤声。
它像是被林槐给吓破了胆, 一路上,都在嘤嘤不止。在林槐考虑拔掉它的舌头时,外面的矮个子也传来了恐惧的声音:“我感觉里面,一直有哭声传来……”
生长着槐树的乱坟岗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他们咽了口口水, 硬着头皮,向上爬。
乱坟岗里扔着许多无主的尸体。有良心的抛尸人,给人做了个简单的坟。有的, 则用草席裹了,随便往那儿一放。高个子矮个子走在湿软的土地里,下脚皆是小心。
呜呜的风声在两人身后吹着,像是有鬼在哭。矮个子结巴道:“我们这下要把她放哪儿?”
“槐树下先前有个浅坑,把棺材扔那里面就行。”高个子扬扬下巴。
“呜呜,呜呜……”
仿佛哭泣的声音,从四周的棺材里传来。
“棺材里……真的有声音啊!”矮个子颤着声带道,“我听见了……”
“别看,别听。”高个子低声说,“我小时候听姥姥说, 有些枉死的鬼,在头七时会发出哭声,在吸引到人注意力后,人一旦应了它的声音,就会被拉进棺材里,做替死鬼……”
“那……要是被拉进去了……”
“就再也出不来了。”高个子道,“我姥姥说,只有一种方法能对付它……”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高个子重复了三遍。
“哦,这就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乱坟岗里的黑暗森林法则……”
依旧在感受宁静的林槐躺在棺材里,这样想着。
乱坟岗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抛尸者都是待宰的羔羊,像幽灵般潜行于棺材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棺材中到处都有潜行的厉鬼,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尖叫着逃跑。
他打了个哈欠,终于,他的身下传来了一阵振动。
他终于被放到了地上。
“就把她放这儿吧。”矮个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我们……”
身踏实地林槐终于有了点放松的感觉。
为了避免吓到两个nc,他决定等两人离开后再揭棺而起。想必,这也是周盈曾做过的事。
然后,他便听见了矮个子的下一句话:“要不然,还是把她给埋了?这曝尸荒野的,是不是不太好……”
林槐:……大哥你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做个好人的。
他下意识地抓了抓棺材盖,虽然于他而言,从土地下像土拨鼠一样破土而出,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了随着棺材被抬出的、周盈的绝望。
她是否也像他之前那样,藏在棺材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惊慌失措而安静地等待着,从牢笼中离开呢? 然而……
绝望并没有延续太久,高个子很快啐了一口:“你给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做?这么大个坑,要填你自己去填。”
高个子这样仿佛处处留坑、却毫无填坑的廉耻之心的作者的行为,在这一刻,却吸引了林槐的大量好感。
他虽然可以做个土拨鼠,但他毕竟不想做一只土拨鼠,这实在是太不优雅了。
优雅的林槐在下一刻,却听到了一句让他目眦尽裂的话。
“不过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高个子道,“把东西拿着,我们照风水先生的话把桃木钉钉上,防止诈尸。”
林槐:……nmd,为什么。
锤子敲击棺材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他刚要揭棺而起,一股眩晕,却袭上了他的脑内。
静静的风声和黑暗吞没了他,连带着极度的惊惧、与令人窒息的苦痛。
清浅婉转的戏声在他的脑海幽幽地唱过,那一刻,他仿佛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他“看”着自己躲在棺材里被人抬出,离开城门,抵达乱坟岗。
棺材落地,他的心也落地。这一刻,高个子却发出了让他绝望的声音。
“把棺材钉上!”
——不——不要——我在棺材里——
他想要喊,身边,却传来了大批人马的追逐声,和凶恶的狗叫。
“他妈的,给老子跑了!臭戏子给脸不要脸!”
他听见土匪的声音。
“把那个臭戏子抓回来!”
“老大,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啊?”
“给我剐了!既然臭戏子不要脸,我们也甭给脸了!”
桃木钉一点一点深入棺材,他躺在尸体的旁边,伸展着两腿,用手臂死死堵住自己的嘴。
——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让他们发现。
——我已经,做到所有我能做的事情了。
——我在戏班里挨过打,我在寒冬腊月里被师父摔进冰凉的水池里。
——我被关进柴房,我靠着我的双手一点点地从墙上爬了出来。我的手不如大家闺秀柔软,但他说,他最喜欢的便是我这一双手。班主也说,表情达意,柔若无骨,就凭这一双手。
——我毁掉了我的手,可我想见到他。
——我躲在棺材里,躺在死尸边,我一路提心吊胆,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我为了来到这里,为了出去,为了和他离开,我已经做过太多太多了,我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
不能给我一点幸福呢?
“咚、咚、咚。” 桃木钉被一点一点地钉进棺材盖上,和钉子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狗的叫声。
他“看”着棺材盖,“看”着自己一步步沉入黑暗。
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狗叫声消失、追兵的声音消失、桃木钉深入棺盖的声音也消失。
林槐也终于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
他静静地看着漆黑的棺盖,淡淡地开口了。
“这就是《东篱》这出戏的,最后的结局吗?”
隐隐地,他听到一声轻笑。
这声笑声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与扭曲。
浓妆艳抹的花旦似乎走到了他的身前,她没有说话,只是轻启朱唇。
‘不。’
这是她的嘴型。
林槐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他均匀地呼吸着,等待着《东篱》最后的终章。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