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四章(1 / 2)

“请允许我代表大家向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的宏亮的喉音压住了大家嘈杂的语声。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条围裙、戴着一顶小白帽、裸露着粗红臂膀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和参议夫人的一个使女的帮助下,正把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来。于是,客人们开始用谨慎的动作舀起汤来。

“这么宽敞,这么华丽说实在的,这所房子真是值得一住,”科本先生和这座房子的旧主人没有交往,他发家致富的历史并不久,更不是什么世家出身,因此说话时还常常带着些很俗气的口头语,仿佛在不断地重复“说实在的”啊等等。此外他读“敬意”这个词时,发音也不完全对。

“这花不了多少钱,”格瑞替安先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一定知道这座房子的底细,一面从握着的手掌中间认真地欣赏着那幅海港油画。

座位是按照男女参杂的原则安排的,而且故意把家人夹在来客中间。但是这种安排也不能严格地执行,譬如说吧,鄂威尔狄克一对老夫妻就像往常一样依偎在一起,彼此之间经常情意缠绵地点着头。老克罗格先生腰杆挺直地安然坐在议员朗哈尔斯太太和安冬内特太太两人中间,对两位夫人摇手挥臂说些预先准备好了的小笑话。

“这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的建筑物?”霍甫斯台德先生从桌子的斜对面问老布登勃洛克,布登勃洛克老人这时正在用一种快活的、略带一些谐谑的语调和科本太太说着话。

“让我想想公元一六八年左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儿子对这些年代日期要比我清楚得多。”

“八二年,”参议证实地说,同时向前俯了俯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端,身旁没有女伴,挨着参议朗哈尔斯。“是在一六八二年的冬天完工的。当时正值拉登刊普公司非常兴隆地走上坡路的时候,这么一家公司竟在最近二十年内破产了,真叫人痛心”

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每人都望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脑子里都在想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把这座房子建筑起来,并在里面住了很多年,贫困了,以后家势却下落了,不得不搬出去经纪人格瑞替安无限惋惜地说“唉,真痛心,你们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精神错乱将他们引向崩溃的如果当时狄特利希拉登刊普不把盖尔马克这个家伙招进来当股东的话,该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吧。

自从这个人来掌权,我就暗暗地在头上绞手。这消息是我从非常可靠的地方知道的,诸位先生,这个人拼命地干投机生意当然是背着拉登刊普先生。用公司的名义东开一张支票西开一张汇票最后事情被揭穿了公司的准备金不够了,银行不信任了是谁在管理货栈啊?你们简直想象不出来。大概也是盖尔马克吧?他们一伙就如同耗子似的在那里搭了窝,一年又一年的!但是拉登刊普一点儿不在乎”

参议说:“他就像害了半身不遂一样。”脸上罩着一层阴沉抑郁的神色。他的身子稍微向前俯着,用勺子慢慢地搅动着汤,两只深陷的小圆眼睛时不时地扫视着席上的人们。

我想“他的身子就好像压着一副重担似的,这种背负着重担的感觉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是什么使他跟盖尔马克,跟这位只有为数不多的资金却又名声扫地的人搭起伙来呢?他一定是迫切地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分担一部分他那沉重的责任,因为他感到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没落的路上奔去这家公司算破产了,这一古老的家族也没落了。而威廉盖尔马克的作用只不过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推了一下而已”

“亲爱的参议先生,”万德利希牧师笑着说,一面为他身旁的女伴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红酒“您的意见,是不是认为就算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胡作非为的活动,事情依旧是要按照如此的下场结局呢?”

“可能不一定如此,”参议沉思地说,并没有明确地向某一个人说“可是我个人认为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盖尔马克结伙是一件必然的事,他的命运就是要依靠这个才能体现的他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的条件下才这样作的我肯定地认为,他是知道他这位合作伙伴干的是什么勾当,但是,这时他已经身不由己了,他对于货栈的情形也决不是一无所知。”

老布登勃洛克把手中的匙子放下说:“喏,够了,让,这是你的一个成见”

他的儿子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向他的父亲。这时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别说这些了,还是让我们谈谈快乐的现实吧!”

他用一个轻盈而优美的动作把面前的一瓶白酒提起来,在这只酒瓶的瓶塞上有一只银色的小鹿标记。他提着瓶颈,把酒瓶稍微斜一些,以便看清上面的封条。“c.f.科本,”他读道,转过来向葡萄酒商人点了点头说:“真是哪儿也缺不了你啊!”此时餐桌上换上了带金边的迈仙产磁盘,安冬内特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使女们更换盘子,永格曼小姐在联结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喇叭口里不停地发号施令。这时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谨慎地往自己的盘子里拔菜,嘴里说:“快乐并不是容容易易得来的。现在跟我们这些老年人一块儿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也许无法想象得出,事情可能并不是向今天这种结局发展的我认为有几次我个人的命运也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运紧密相关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转向安冬内特太太,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银调羹来“只要我看到这些调羹就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定是一八六年我们那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抓在手里的那套,是拿破仑皇帝陛下手下那位军曹抓在手里的那套,于是,太太,我就想起咱们在阿尔夫街上相遇的那个场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