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议把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上帝最清楚,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于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企业的破产会导致你家产的消失,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我们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认为这样做对你有好处!”
冬妮沉默着,擦着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气,然后把它贴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红肿去掉。当她下定决心以后,用正常的语气问她的父亲:“爸爸,这是不是要怪格仑利希?
是不是因为他轻率、不老实才遭了这场事?”
“非常可能!”参议说。“这就是说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想和他们谈过之后才能肯定。”
冬妮对这句话好像没什么反应。她只是蜷缩在三个锦缎靠垫里,胳臂肘支在膝头上,用手托着下巴,垂着头,梦幻似地望着屋子。
“哎,爸爸,”她轻轻地差不多连嘴唇也不动地说“如果拒绝他求婚”
参议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我们知道,当初她住在特拉夫门德的时候,许多夏日的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户上,这副神情就会经常在她脸上浮现出来她的一只胳臂放在参议的膝头上,手松软无力地向下垂着。仅仅是这只手就流露出无限的苦闷和柔顺的自暴自弃,就流露出对于一个遥远的地方的回忆和甜美的眷恋。
“求婚?”布登勃洛克参议问道“如果拒绝他的求婚会怎样,我的孩子?”
他心里已经预备好听到这样的自白:要是当初不结这门亲事该多么好啊!可是冬妮只是无言的摇了摇头。
她的脑子仿佛正被某些思想盘踞着,她正被那思想带到遥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破产”这件事。参议只得自己说出盘算好的一番话。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亲爱的冬妮,”他说“而且我一点也不犹豫地向你承认,原以为这会对你人生之路提供幸福的保证,此时此刻我自己也追悔莫及从心底里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四年前的婚事是我在对你履行我应尽的职责可是上天却另有安排你千万不要想你父亲当时轻率、鲁莽,拿你的幸福作儿戏!格仑利希最初跟我们家来往的时候有着最可取的优点,他是牧师的儿子,笃信宗教,通达世故我也曾经了解过他公司的经营状况,同样也是最美满最适合不过的了。我又调查了他的经济情况这一切还埋在黑暗里,埋在黑暗里等待明朗化。但是你并不怪罪我,是不是!”“这不是您的错,爸爸!您不要怪罪自己!算了吧,您不要再为这件事忧心了,可怜的爸爸您的脸色那么苍白,要不要我给您拿一点健胃剂来?”她紧紧地拥抱着父亲,吻了吻他的面颊。
“谢谢,不用,”他说;“没有什么不用了。不错,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真是多事之秋啊!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呀!可是虽然如此,我禁不住还是常常想,我是有些愧对你的。孩子。这一切都要看你怎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我再问你一次,冬妮结婚后这几年你对你的丈夫有没有发生爱情?”
冬妮又重新哭起来,她一面用双手握着麻纱手帕捂着眼睛,一面呜呜咽咽地说:“哎,爸爸!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呀?我一直讨厌他难道您不知道吗?”
约翰布登勃洛克这时脸上的神色究竟表达了他的什么心情,大概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目光又惊惶又忧郁,可是他紧紧闭着嘴唇,弄得嘴角和两腮紧皱在一起。这是他作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以后的表情。他喃喃地说:“四年了”
突然冬妮不哭了。她握着那块湿手帕,在座垫上挺直了身子,气冲冲地说:“四年哼!四年里他也不过有时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报纸而已!”
“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参议有些感动地说。
“是的,爸爸我非常爱伊瑞卡虽然格仑利希老说我不爱孩子其实我根本离不开这个孩子,我跟您说至于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而且现在他又破产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愿意!现在您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参议又紧紧闭住嘴唇;他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主要的一点还需要碰一下,可从同女儿的这番谈话中分析,他就是这样做也不会有很大风险了。
“从刚才这些话来看,”他说“有一件事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你没有要求任何人的帮助而且就是求我帮助。刚才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点内疚也没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着我插进手来挽回这次破产,挽救你丈夫的公司,维持住他的买卖”
他像等待判决一样盯着他的女儿,她的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满意。她脸上是失望的神色。
“需要多少钱呢?”她问。
“问题不在这里,孩子这是一笔数目巨大的资金!”布登勃洛克参议点了几下头,仿佛是仅只想一想这笔钱,那重量已经压得他东摇西晃了。
“家族公司的情况我也应让你了解一下,”他接着说“咱们的公司在这以前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再支付这样一笔款将会使它元气大伤,它恐怕很难很难再维持下去了。我说这些话决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冬妮跳了起来,动作之大以至于都没有站稳脚步,她手里还握着那块绦子边的湿手绢,大声地说:“好了!够了!千万别这样做!”
她带着一种大义凛然的神态。“公司”这个字了结了一切。非常可能,这个字甚至一度战胜了她对格仑利希先生的厌恶。
“您不要毁了自己,爸爸!”她非常激动地说。“您自己也想破产吗?够了!决不能这样!”
恰在此时格仑利希先生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 约翰布登勃洛克站起来,他的姿势好像在说: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