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格仑利希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请您别这样称呼我!”参议迅速、严峻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把脸向银行家那面稍微转了转,说道:“您向格仑利希先生追索的欠款是七万马克,先生” “连本带利一共是七万八千七百五十五马克零十五先令。”凯塞梅耶先生洋洋自得地回答。
“很好我想同您商量是否可以推迟期限的事。”
凯塞梅耶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欣赏一出喜剧。然而从他的笑声里却听不出什么讥嘲的味道,相反地,他笑得很善良,他甚至看着参议的脸,似乎想请他一同大笑一场似的。
参议先生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睛的四周忽然出现了一道红圈,一直泛到颧骨上。他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走一走形式,他也知道,即使这个家伙同意推迟,对于整个局势仍然不能有所转变。然而这个人用以驳斥他的请求的这种方式却使他痛苦、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愤怒地把面前摆的东西推开,拍地一声把铅笔扔在桌面上,说道:“那么我也把话说清楚,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打任何交道了。”
“啊哈!”凯塞梅耶先生一边喊,一边在半空中摇晃着胳臂“这句话说得干脆;这句话说得有劲头。参议先生对这方面真是行家里手,三言两语就都解决了!真是老手!”
约翰布登勃洛克连一眼也不瞧他。
“我爱莫能助了,我的朋友,”他沉静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任其发展了我对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您必须沉着镇定,从上帝那里去寻求安慰和力量。行了,先生们,谈话到此为止了。”
突然之间凯塞梅耶先生的面孔呈现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那样子非常奇怪;他向格仑利希先生点了点头,又努了努嘴,鼓动他说话。格仑利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拚命地绞手,掐得指节已经有些红紫了。
“岳父参议先生”他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您不会您不会眼看着我垮掉的!请您听我说!这笔款一共不过十二万马克您有力量救我!您是个有钱的人!随便您把这笔钱当作什么都可以当作最后一次析产,当作您女儿继承的一部分遗产,当作一笔高利贷我要好好干您知道,我是一个活跃、机警的人”
“我确实无能为力,”参议说。
“请允许我问一句您难道没有这种力量吗?”凯塞梅耶先生问道,一面皱着鼻子从他的夹鼻眼镜后面打量着参议“我认为您应该权衡一下利弊现在正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可以显示一下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力量”
“我们公司的信誉您不必操心。为了证实我的支付能力,我犯不上随手把钱扔在水沟里”
“笑话,笑话!啊啊哈,‘水沟’,诚然太滑稽了!但不知您考虑到没有考虑到:令婿如果破产难道不会使您自己的信用也罩上蒙上一层不利的暗影吗?”
“我只能再提醒您一次,那是我个人的事,”参议说。
格仑利希一筹莫展地看着他的银行家的脸,又开始说:“岳父我求求您,难道您真的眼睁睁地看着我垮掉吗?难道这只关系着我一个人吗?哎,我就让我毁灭吧!可是您的女儿,我的妻子,我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人的无辜的孩子让她们也受苦!不,岳父,这我受不了!如果这样,我宁可从没来过这个世界请您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愿上天饶恕你犯的罪!”
约翰布登勃洛克面无血色地靠在椅子上。这是这个人第二次用感情向他猛攻,格仑利希再一次向他毫不做作地表露感情。正像那一次他把自己女儿从特拉夫门德寄来的信告诉格仑利希那样,他不得不再次饱聆令人不寒而栗的恫吓,瞬间他对人类狂热的感情涌上心头,虽然,这种崇敬和他的冷静的讲求实践的商业精神是永远格格不入的。然而这种侵袭持续了不过一秒钟。十二万马克他心里重复了一遍,立刻沉着坚定地说:“安冬妮是我的女儿。我会使她不受无辜连累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格仑利希先生问道,他的神情逐渐呆痴起来“过会儿您就会明白,”参议回答说。“现在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站起身来,用力一推椅子,转身向房门走去。
格仑利希先生一声不出地僵坐在那里,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相反地,当参议这样不顾一切毅然行动以后,凯塞梅耶先生的愉快兴致却又回来了是的,愉快压倒了失望,而且超越出一切尺度,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夹鼻眼镜从他高耸起的鼻梁上滑下来,孤零零地呲着两只黄犬牙的小嘴张得快要裂开似的。他的两只小红手在空中划动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环绕着一圈白色颊须的面孔因为高兴过度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辰砂颜色。
“啊啊哈!”他高声大叫,喊得嗓子都开裂了“这真是滑稽之至,滑稽透顶!可是参议先生,如果您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女婿破产,我劝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的好这样灵活机警的材料在上帝创造的广大可爱的人世间可寻不到第二份儿!啊哈!早在四年之前,由于他的将要破产,损失对于我们已经是迫在眉睫了绳索已经套在脖子上了可是那时交易所里忽然传嚷开跟布登勃洛克小姐订了婚的消息,虽然当时订婚的事还没有一点影子敬佩之至!喏-咳,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尖叫了一声,两手痉挛地挥动了一下,仿佛在推拒一个鬼怪,接着便跑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颓然坐在一张椅子里,用两手捂着脸,头垂得低低的,低得大腿都碰到了胡子尖。他甚至把膝盖向上抽动了两次。
“为什么我们能够成功?”凯塞梅耶先生继续往下说。“我们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这个小姑娘连同八方马克骗到手的?噢-口么!办得太漂亮了!连六分之一的‘灵活和机警’也用不了就把事都办妥贴了!把一份整理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账簿往救命恩人岳父大人面前一放有谁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因为残酷的事实是,四分之三的陪嫁费已经抵作欠债了!”
参议站在门旁边,手握着门柄,脸变得煞白。沿着他的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气。难道他在这间烛光摇曳的小屋子里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骗子手和一台毫无人性的赚钱机器吗?
“先生,您的话让我感到厌恶,”他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地说。“我对您的品德感到恶心,您这种含血喷人的疯话就更让我厌恶并不是因为我轻率鲁莽而葬送了我女儿的幸福。我对格仑利希先生的情况非常了解其余的都是老天爷的意旨。”
他转身过去,他想马上就离开这里,他打开房间。可是凯塞梅耶先生却从后面喊过来:“啊哈!了解过情况吗?从谁那儿?从博克那儿吗?从彼得逊那儿吗?从古德斯蒂尔那儿吗?从马斯曼和蒂姆公司那儿吗?告诉您,他们都是当事人,这些人都因为这场婚事保住了他们的借款而乐得举杯庆祝呢。”
参议砰地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