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蒂安!”参议夫人说。“你说这些我们都听不太懂。”
但是克利斯蒂安的目光茫然地从她身上越过去,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对他们说下去了。从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游移不定的神情来看,显然他正陷入一种不宁的沉思里,或许就是沉思马利亚和道德败坏吧。
突然他开口说:“奇怪有时我无法将食物吞下去。不,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当我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思想,我或者咽不下东西了吧,我真地就咽不下去了。在嘴里已经咀嚼完了,可是这里,喉咙啊,肌肉啊却都干脆拒不接受了它们不服从意志的指挥了,你们知道。是的,事实是,我失去了往下咽的决心。”
冬妮失声喊出来:“克利斯蒂安!我的老天,你说的是什么蠢话!你连咽东西的勇气也没有了不要这样,你的想法把你弄得稀奇古怪了你告诉我们的是一些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啊!”
托马斯沉默不语。但是参议夫人却插口说:“这是因为你离家时间太长克利斯蒂安,是的,你这次回家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不回来,那边的气候还会使你的病加剧呢。”
饭后他坐在摆在餐厅里的那架小风琴前面,仿佛一个大音乐家似的。他有意做作地把头发向后一甩,搓一搓手,抬头环顾了一下听众;然后,没有声音地-他没有踏动风箱,因为他根本不会弹奏,这一点倒是符合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传统,一点音乐的才能也没有郑重其事地俯着腰,乱按了一通低音键盘,算是奏了几段疯狂的曲子,最后把身体向后一靠,独自陶醉在那谁也听不到的乐曲中,好像打了个胜仗似地用两手砰地一声关上琴盖甚至克拉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幻想自己真的演奏了一场,充满了热情和自我欺骗,充满了乖癖的好诙谐的英美人性格中的那种使人无法不发笑的滑稽。大家对这一幕都报以善意的微笑,因为他作得那么自然,那么信心十足。
“我常常去听音乐演奏,”他说;“我非常喜欢看那些人拨弄乐器!真的,我对艺术家佩服得五体投地,羡慕得要死!”
说着他又表演起来。但是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他在瞬间换了一副假面具似的。他站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坐到另一个位子上。从此以后他一直沉默不语,情绪非常恶劣,他的眼睛惶惑不安,人们不理解地看着他,仿佛他正在倾听着一种神秘恐怖的声音。
“有时候我觉得克利斯蒂安的举止有些怪异,”格仑利希太太一天晚上对他的另一位哥哥托马斯说,这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喜欢怎么说话呢?我觉得,他对细节的描绘实在是太异乎寻常了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看问题也总是从一个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是不是?
”
“是的,”汤姆说“我理解你的想法,冬妮。克利斯蒂安作事很欠审慎我很难把自己意思恰当地说出来。他缺少些什么,缺少一般人称作均衡、称作心灵平静的东西。他不懂得以冷静的态度去对待由于言行失检而闹出的笑话他不懂得怎样掩饰过去,他一点也不会,相反地,他这时会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沉着冷静。另一方面,他也能在另一种情形下失掉控制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当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最不讨人喜欢的话,仿佛要把人间的丑恶一股脑都说出来似的,常常使人哭笑不得。这和一个人发烧呓语有什么两样呢?一个说谵语的人同样也是语无伦次哎,事情非常简单,克利斯蒂安过于关心自己了,他实际上是把他的注意力都封闭在自己之中了。有时候,一阵颠狂上来,他就要把内心的这种最琐细最深沉的东西揭出来,说给别人听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是不会对他内心的这种琐细的感觉感到兴趣的,他不会理会别人的想法,原因很简单,这些事他羞于说出口。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想想这样做脸皮有多厚,冬妮!你知道,除了克利斯蒂安以外,别人也可能说他喜欢看戏,但是人家用的是另外一种腔调,只是随便一谈,简单一句话,人家说得更有节度。可是克利斯蒂安是怎么样说呢?他那种语气给人的印象是:看,我对戏剧的酷爱是不是不同凡响、是不是非常值得一谈呢?他拚命在选词择字上下工夫,装出一副样子,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表述一种极端微妙、隐密和奇特的思想”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下去,把手中的烟蒂扔到锻铁栏标后面的壁炉里去“因为我自己过去也有过这种倾向,因此我对这种现象感触很深,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又担心、又好奇地作无益的自我的探索呢?但是我觉察到,这只会使我精神分散,懒于行动,使我心旌摇摇但是对我来说,首要的是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心灵的宁静。假设人如果只对自己的生活感兴趣,对自己的感情进行深入的观察,世界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应该这样做。但是那是什么人呢?
那是诗人,诗人们有资格优先探索自己的生活,用明确美丽的话语把它表达出来,以丰富别人的精神世界。但我们做不到!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我们的自我观察是毫不足道的。我们最多也不过只能说说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使我们心情愉快啦,我们有时不敢咽东西啦等等而已哎,去它的吧,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像我们的祖先上代那样,把心思都花在公司的业务上吧”
“不错,汤姆,你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一想到,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架子越来越大摆臭架子,你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一个字。他们也许认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具有高贵的血统。哼,我真要笑,我真要大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