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吧,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想想……”高云清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那时我刚毕业,在土山湾军乐队做钢琴老师,住在一个亲戚闲置的房子里。我每天上下班会经过斐夏路,而小山就在路边摆了个茶摊。”
“茶摊?她一个人?”
“是啊,只有她一个人。”
“她那时候不过十来岁,大人在哪儿?”
“听说她的父母都在旁边的一家茶楼做工。茶楼老板在十字路口摆了个摊,给路人提供茶水,其实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进茶楼花钱。”高云清回答时吞吞吐吐的,王克飞盯着他看,一时无法辨别这是他本人平时说话的风格,还是他想遮掩什么。
“这么说,小山当年确实是有父母的,而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捡垃圾的老人养大的。”王克飞说道。
高云清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事情过去差不多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一些在他看来不重要的细节,比如有关捡垃圾老太太的谎言,所以才在不经意间自相矛盾。
他无力地为自己辩解道:“在我带小山第一次见马修士前,我和她商量怎么对马修士说比较好。老妇人的说法是小山提议的,我也觉得比较合理……”
“为什么这样告诉马修士会更合理?”王克飞追问道。
高云清擦了擦发根的汗水,似乎正为编不出借口而焦急。
“我猜你们说谎,是因为她不是孤儿,却想去孤儿院。你们捏造一个去世的老太太,是为了让马修士相信她是一个孤儿。”
“不,您误会了。”高云清提高了音量,仿佛因为被误解而受了委屈,“她在那时确实可以算得上一个孤儿。这点我们并没有欺骗马修士。”
但他的话戛然而止,又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如果她的父母在世时都是茶楼的工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谎称她是捡垃圾老太太养大的,就能让马修士更喜欢她吗?”
高云清倔强地抿着嘴唇,依旧没有吭声。
“你说她的父母在茶楼做工,又说‘她在那时确实可以算得上一个孤儿’。那么,她的父母后来去哪儿了?”王克飞循循善诱。
高云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在王克飞看来,一个不愿开口的人叹气了,是他开始松懈、放弃抵抗的征兆。
“他们死了吗?”王克飞抓住机会问。
“关于小山的事,我知道得也不是太多,但是她的父母……就在我遇到她的第二年,一个死了,一个被警察抓走了。”高云清抬头看看王克飞,“所以,她应该也算得上一个孤儿。因为她的父亲在坐牢,我们怕孤儿院反对,就编造了捡垃圾的老太太这个人。”
第18章
九年前,高云清从音乐学院毕业时,正逢淞沪会战的前夜,上海局势已经变得紧张。娱乐业变得萧条,加上许多学校迁往内地,他一直找不到工作。
更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本有一位相爱的女同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在这时突然杳无音信。一个月后他才收到一封寄自香港的信,求他不要再寻找她,因为她已顺从父母的意愿嫁给了一个商人。
高云清为此一蹶不振,甚至想过自杀,只是因为害怕父母痛苦,迟迟没有动手。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却突然收到了天主教教会孤儿院的录用通知。虽然钢琴师这个职位薪水微薄,但在当时却给了他一线活下去的希望,把他留在了这个世界。
离孤儿院几条街远的地方,正好有一间远房亲戚留下的空置老屋。高云清象征性地付了一点房租,打扫一番后搬了进去,从此结束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这间老平房年久失修,四处漏风,岌岌可危,门口是一条灰蒙蒙的窄街。与他为邻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社会底层人群。他们如同一群蝼蚁,忙忙碌碌,却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这种无望的日子也如漆黑的潮水没了这里的孩子们。他时常看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孩子赤着脚在街上奔跑,或者饿着肚子向来往的行人乞讨。
每天早晨他都要穿过小街,转上斐夏路,走路去孤儿院。
“要免费茶水吗,先生?”有天傍晚,当他顶着寒风匆匆忙忙往家赶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嗓音。
他回过头,首先被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吸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山。她身穿一件陈旧的棉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
那时候她只有十岁吧? 她正守着一个板车上的大锅。锅子用棉褥包裹保温。她的面颊被西北风吹得红彤彤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地哆嗦,冻得发紫的双手放在大锅盖上取暖。
她的摊位前没有其他客人。高云清不知道她站在这里多久了。
“先生,这茶水是不用钱的,还热着呢,”她挤出一个冻僵了的微笑,问道,“您想喝一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