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照证件和入学通知书都带了吧?”熊正林问。
黄君梅拍拍怀中的旅行包,回答:“都在。”
黄君梅回头望了望车后座,那两个结实的鼓鼓囊囊的棕黄色大皮包正躺在座椅上。里面是黄太太贪污的赈灾款。刚才账房先生数了有多少?少说也有五千万法币吧。那个姨太太那么贪心,一定想不到自己最后会两手空空。
“咦?你的行李呢?”黄君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
“行李和船票还在办公室,我们现在回去拿一下。”熊正林发动汽车,说道。
“怎么不带在车上呢?”黄君梅有一点不满。
“没事,离开船还有时间。”
车刚开出不多久,骤雨急降,硕大的雨点敲打在车身上噼啪作响,雨刮器也来不及清除。夜空时不时被闪电打亮。
黄君梅坐在车座上含糊不清地哼着歌,抖着腿。汽车越来越接近医院,她的右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握住了里面那个冷冰冰的东西。
“你在紧张吗?”熊正林瞟了一眼她的脸色,问道。
她停住了大腿的抖动,承认道:“嗯,有一些。”
“紧张什么?”他注视着雨幕后夜间的马路,问。
“说不出来,也许是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吧。”黄君梅转过脸看着车窗玻璃。在雨帘上叠加了她的脸,她是那么年轻貌美。她甚至有些为自己的倒影陶醉。
她在玻璃倒影里发现他也转过脸来看她,那嘴角的斜度似乎带着一丝苦涩。
车子驶入了医院后门。暴雨中的宁仁医院大楼像一座平地而起的大山。深夜了,门诊大楼的每一个窗口都黑漆漆的。熊正林停好车,对黄君梅说道:“把行李留在车上,你和我一起去办公室吧,以免被值班的人看见你在车上。”
两个人下车后合打一把伞,来到了花园里的一栋独立小楼。两人半侧的身子都被雨打湿了。在熊正林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掠过,照亮了红色铁门上的牌子:“隔离区域,禁止入内。”
紧接着,夜空中炸响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仿佛老天抡起愤怒的铁锤,要把整个世界砸烂。
黄君梅的心脏随之颤抖了一下,抱住了熊正林的胳膊。
熊正林打开灯,楼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日光灯的光照着绿油油的墙壁,气氛阴森诡秘。
熊正林又拿出口袋里的一串钥匙,打开一扇绿色的铁栏门。
“里面也有病人吗?怎么像监狱一样?”黄君梅跟在他身后,探出脑袋问。
“都是重症瘟疫病患,所以要防他们乱跑,也要防外面的人进来。”熊正林笑了一笑。黄君梅说不出为什么,觉得他的笑容怪怪的。
熊正林把黄君梅带入一个空房间后,指着一张小桌子说道:“我去我的办公室拿一下行李。你坐在这里,给那个姓王的写几句话吧。”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张明信片和一支笔。
黄君梅翻看明信片的正面。是红色的金门大桥,跨在湛蓝的海湾上。
“我写什么呢?”黄君梅好奇地问。
“随便写什么,感激的话、挂念的话,什么都可以。”
黄君梅皱了皱眉头,问:“为什么要写呢?”
“他不是怀疑我们杀了人吗?我们一离开上海,他就更确信你是畏罪潜逃了。他现在不抓你,是忌惮黄太太,但他一旦发现你得罪了黄太太后,说不定会去美国找你。所以,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以为你已经上了船,人在香港。这张明信片可以等我们到了美国后,转交给香港的朋友寄给他。”
熊正林离开房间后,黄君梅放下了笔,双腿止不住颤抖。她环顾自己身处的房间,在惨白的灯光下有一张孤零零的手术床,角落的铁托盘上排列着锋利的刀具。
“你怎么没写?”熊正林回到房间后,发现桌上的明信片依然是空白的,一脸不悦地问。 “我们在船上不是有大把时间吗?为什么这时候写这个?”黄君梅抬起眼睛,忧郁地望着熊正林。
熊正林皱起眉头,推了推眼镜,像一个厌烦孩子反抗的家长。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她看看手表,“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登船的时间了。”
“你必须立刻就写!写完才能走!”熊正林把笔往桌上一拍,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黄君梅被他的语气和眼神震慑住了。
他的行李呢?他根本没有打算和我一起上船吧?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间手术室里?他什么时候戴上了手术手套?
她此刻身在这里,只因为始终怀有一线希望——他或许是爱自己的。可是,希望终究落空了。
一切可怕的想象都成真了。
她把手插入口袋,又摸到了那件冷冰冰的东西。
委屈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她无法思考,好像某根神经线路被剪断了,大脑中只留下重复而单调的“咔嗒咔嗒”声。
这时,她听到身旁传来窸窣声。
她木讷地把目光转向大门,一个身影令她的一根神经猛地抽动了一下。她打了一个冷战,无法呼吸,大脑一片混沌。
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吗?求你了,正林!让我醒过来吧!
可一切无法停止。那个身影穿着条纹病号服,像幽魂一样朝她走来,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和虚伪。
第36章
王克飞和下属坐着小船上了“牡丹花”号。“牡丹花”号是一艘小吨位的远洋客轮,乘客却也有上百人。王克飞叫来了船长。船长保证每一名上船的乘客都在名单上登记过,并没有黄君梅的名字。王克飞担心她用的是化名,拿了一份乘客名单,要求刚刚赶到码头和自己会合的下属们,逐层逐间地搜查,不漏掉每一个乘客。
王克飞不愿意把黄君梅放走,她应该为海默的死付出代价。最初他以为黄君梅不过是一个娇惯任性的大小姐,却从没想到她如此狠毒,谋划了一个蒙蔽所有人的大计谋。他的愤怒里,或许还有一些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从没有得到过她的感情,短短几天的相识中,他只是被她玩弄利用的工具。
搜查行动持续了很久,警员们在各种抱怨和咒骂声中往来穿梭。这半年来因为镇压上海和南京发生的游行事件,加上整顿摊贩引起的冲突,上海警察的声誉在百姓心中已经降到了最低。王克飞听到身后不时传来咒骂声:“狗腿子”“孬种”“净跟中国人横”……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