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但见到苏小昭走入学馆后,影六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暗里注意着那看起来一脸鬼鬼祟祟的男子。
学馆内,苏小昭已经落座,旁边是两个一大一小的沙漏,待敲过三声云板后,她便将较大的沙漏翻了过来,沙砾淅淅落下,示意开始上课了。
看着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张面孔,苏小昭用指节敲了敲几案,不疾不徐道:“唔,前日我给你们留的功课……”
一众学童倏地将目光低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笔墨:夫子太可怕了,除了背诵的功课外,还要他们计算一串繁杂的数,这过程半分走神不得,居然连他们难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过。
苏小昭眼神一扫:“我说的题目,从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结果的,呈上来?”
远远隔着篱笆和学馆的窗,在认真观望的谢筠,闻言眉皱起,心下不屑:这种无聊耗时的题目,他用筹算计算下来,恐怕也要半日功夫,何况是这些初入学的稚子。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二十多个学童里,有约莫七八个上前,而答案计算对的只有三个,苏小昭顿了顿,问:“张虎子,孙于延,穆飞,你们三个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脸有得色,纷纷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个时辰三刻。”“我也是差不多。”“夫子,我用了一个时辰一刻。”
那边谢筠往篱笆前凑了凑,脸上是满满的不信: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学童们却看见夫子的眉头一蹙,似是不满意,随后松开,勉强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几个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赞……倒是其他人,我是让你们劳逸结合,不是让你们玩物丧志。”
一众忙着玩“杀珠子”耽误功课的人都悻悻低头,但听苏小昭说到“老规矩,这是给你们三人的奖赏,谨记再接再砺”时,都纷纷忍不住张望过来――
“你们无须上前。”苏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学童们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双手轻轻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飞起,在一众孩童的低呼里,准确落在那三人跟前。
孩子们顿时觉得屁股痒痒的坐不住了:那个东西看起来十分好玩的样子,而且,苏夫子每次的奖赏,都意味着与接下来的授课内容相关,这一回好像很有趣?
眼见底下一片蠢蠢欲试的躁动,苏小昭忽地面色一板,敲了一下云板。在众学童惊愣的目光中,她声音沉重而滞冷:“可是,夫子我对你们很失望。真的,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句话一出,就连不远处柳树旁一直警惕的影六,都忍不住嫌弃地挤起眉眼――听听这什么话,小疯子分明就是只带过他们吧?
可怜一干没领教过苏氏骗局的学童们,顿时听得脸上赧然通红,羞愧不已。
苏骗子脸色沉沉,痛心疾首:“其实这一道题,要算出答案根本不需半盏茶的功夫。而你们,是在用战略上的勤奋,来掩饰你们战术上的懒惰。”
半盏茶时间?不说底下那一帮孩童,就连门外的谢筠都不信地挑起眉,听到她开始讲解起来,他连忙凝起目力耳力,将脸都贴在了篱笆前――
“你们看,要算出这一百个数之和,只要将它们首尾相加,两两配对……”苏小昭举着算盘,一边讲解着,一边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最后,她指着算盘上的答案,“而这样的题目,你们却告诉我,算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失望对上底下一片惊讶的目光:“难道你们以为,夫子我会留下如此繁重的功课,刻意刁难你们吗?嗯?”
不是以为,根本就是这样的吧?!
影六被憋得不轻,出门时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分明还历历在目……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虚伪至极,小疯子果然非人哉!
啊!原来是他们自己愚钝,居然错怪了夫子的良苦用心!
这是此刻学馆内所有学童的心声,稚嫩的脸上也愈加羞愧。
苏小昭放下算盘,在学馆的一片安静中,语重心长道:“荀子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投机取巧并非可耻之事,学海无涯,而人力却有限,切记不可一味蛮进……夫子只希望,你们能记住今日这一番教诲。”
“我们生于这世上,不过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就算我们穷极目力,又能看得有多远?就算耗尽余生,又能对这俯仰天地了解多少?”苏小昭重重叹息一声,眼里是令人生敬的睿智目光,“因此我们才更应该寻求捷径,方能在短暂的生命里,到达常人所罕至之处。”
“所以,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留堂,可有异议?”苏姑娘眸光深深,最终说道。
影六无聊地叼了一根草在嘴里:看看,这才是小疯子的真正意图!明明心思阴暗行事无耻,却偏偏满口大义故作高深……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看清这小疯子的真面目吗?
当然,他果断忘了当初自己也深陷苏氏骗局的蠢样子。
…… 看不到那群听到“留堂”后,神色既恐惧又期待的学童们,扒着篱笆的谢筠,怔在了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那苏度娘之时,他便先入为主地怀有偏见,在听到她的提问时,心里更是居高临下的不屑。那么,在她说出了另辟蹊径的算法后,他虽然心里不舒坦,还是勉强承认了,此女确实有几分本事。
可是,他却没料想到,她居然还能从一道算术题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路引申到了生死与求学的玄远之理,洞察而精妙,将那些微妙难言的哲理浅显道来,听得他深感触动,继而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