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马车和下人到来后, 苏小昭也没让人多等, 将行李搬妥当后,便出发了。
只是,看着苏小昭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包袱要上马车,一个老婢忍不住出声:“三小姐,你这背的是什么东西?”
苏小昭回头, 答:“吉麦斯多米尼克二号。”
老婢眼角一抽,心想,看来苏家三小姐果然如传言所说, 得了疯症。
“这……不如让老婢拿去后面马车……”
“休想。”苏姑娘眼眸微眯,有点小危险, “我对它尸骨未寒的父亲起过誓, 不会再让任何人染指它了。”所以连大影儿小影儿都碰不得,更遑论其他人。
“……”
苏小昭转过身, 背着滑板车,坚强地上了马车。
忽然,她又探出身说:“不要你们的车夫,让我小厮过来替了。”
那老婢也不多说便应了, 府上的下人都知道, 三小姐自从七岁那年中了毒后, 便害怕接触府中的人, 除了夫人外,连老爷都不愿亲近。
于是苏小昭一挑眉,也没想到这么省事, 远远招了招手,便把后面马车的影六唤过来了。
……
马车经过街市时,有人认出了车上苏家的标识,低低的嘈杂声传来。
“车里的可是苏三小姐?”一个大娘上前拦住马车问。
“何事?”影六说。
那大娘腆脸挎过篮子,取出了几朵挑染的绢花,脸上有浓浓的愧疚之色:“我……我有一日答应过苏夫子,若是见到苏家三小姐,便把这几朵绢花赠给小姐,代为感谢。她说小姐一定会喜欢,可是后来……”说到后来,大娘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影六也沉默了下来。
马车的车帘忽地被挑开,少女纤细的手探出来,摊开,“要送我东西吗?好啊,让我看看!”
大娘立即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将绢花小心地,放在少女柔嫩的手心上。
那掌心握起将花收了,少顷,车内传出少女轻快的声音:“绢花很好看,我很喜欢,多谢大娘了。”
车前的大娘闻言,眨眨眼便又湿了眼眶,低声道谢后,便离开了。
影六一扬马鞭,不等其他人再来拦车,便驶出了街道。
“小疯子,”影六压低了声音,像是还有些不愉与郁沉,“你真的不介意之前的事情,就这样原谅镇子里那些人了?”
虽然他性子向来大咧洒脱,但那是对待他自身之事的时候,不代表他会忘了小疯子受过的委屈。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怎样对待过小疯子,他都看在眼里,就算斤斤计较的小疯子肯原谅了,他也未必会释怀。
车内,苏小昭手里捻着蓝色的绢花,轻轻转着,硕大的花托遮了她一半的脸。她眉眼弯了弯,说:“小影儿,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偏袒我的吗?果然不愧是影卫中的贴心小棉袄。”
影六鼓了鼓腮:“什么偏袒,本来就是事实。不管是始作俑者的雍家,还是落井下石的镇中人,他们都亏欠了你不假。”
“噗,还说不是偏袒我。”苏小昭得意托腮,道:“首先,他们对不住的是苏度娘,不是我苏小昭。其次,苏度娘不堪流言困扰,被迫离开镇子的事,难道不是我推波助澜一手造成的吗?要真说起来,我才是无恶不作的真正大魔王嘛。”
影六不同意,在他看来,小疯子做任何事都是情有可原的,其他人都不许非议置喙,她自己说也不行!
于是他反驳道:“那怎么一样?这事本就是雍家人不仁不义在先,你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苏小昭顿时被逗乐了。 小影儿这是戴了十副滤镜在看她的吗?
“算了,其实哪有什么原谅不得的坏人。”笑过之后,她盘腿坐着说,“像雍家的人,本意只是想打消苏度娘归隐乡野的念头,并非有意加害,否则以他们的老辣,想毁了苏度娘何其简单,何须这么大费周章,用这种高举轻放的挠痒痒手段。真计较起来,我玩弄了人家文人墨士的情感才更加恶劣呐。”
“那镇中的人呢?若非他们心术不正,又怎么会被流言左右,现出穷凶极恶之相?”影六又不服说。
“啧,人性作祟而已,哪来的大凶大恶。”她打了个响指,“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说过: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那些拿石头砸你的人,转头回了家,可能就成了他们孩儿眼中最仁慈的母亲,或是妻子眼中最有担当的丈夫,或是街坊眼中最仗义的邻居……”
“你眼中的恶人,同时也是很多人眼中的善人,反之亦然,单看你是接近了那人的哪一面。比如说,你看我再好,其实也有很多人希望我不存在这世上……”
“怎么会呢!”影六立即打断她的话。
苏小昭耸耸肩,也不反驳他的话,接着说:“所以说,是我刻意接近了他们恶的一面,比起心中有恶的普通人,故意去勾起他们恶意的人才更加可恶不是吗?”
“综上所述,我苏小疯子才是大魔王!”她得意总结道。
没人能害得了她,除了她自己。
可怜影六嘴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话来反驳她,干脆气得一扭头,再不跟她说话了。
苏姑娘刚开始还得意自鸣,后来发现一整日下来,无论怎么逗,少年影卫都不搭理她,于是就坐不住了……
“小影儿,你理理我呗?”
“小心肝,快陪我聊天,闷死我了。”
“小祖宗!我错了,你家小姐我可爱善良睿智优雅元气满满健康活泼,怎么会是大魔王!快和我说话。”
苏小昭沮丧着脸,捂住快被马车颠成四瓣的屁股,凄声哀求道。
回京长途漫漫,她换了影六过来,就是想有个人给她解解闷,结果她倒好,一时忘形给逗过头得罪狠了,闷死她得了!
※※
四日之后,终于到了京城。
浩浩城池,巍峨城门,是南宛国的第一大城,燕都。
城门外长长的队伍里,苏小昭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掀开车帘探头,目光越过前面的车水马龙,远远张望着。
眼见队伍排到自己这儿时,忽然,有一行骑兵纵马疾驰,越过百姓们的队伍,向守门官出示了令牌。守门馆立即诚惶诚恐地迎一行人进去,并不住驱赶着百姓让到一边,暂停进城。
好在苏家还是有头有面的人家,士兵匆匆查验完后,便放苏小昭一行人入城了。
“这么大排仗?小影儿,你知道是谁要进城吗?”苏小昭问。
影六此时也不与她怄气,说:“是睿亲世子晋斐白,他从边境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京城里的百姓此时估计出动了大半,迎接他凯旋回京。”
苏小昭双眼蓦地一亮,探出脸来:“你说谁?是那个银狻的主人吗?那银狻也要回来了,对吗对吗?”
他就知道……
影六撇了撇嘴,扭过头又不理她了。
只见先前那队进城的士兵,开始清空京城主干道,道路两侧的酒楼上已经纷纷挤满了人,京中民风尚算开放,楼上还站着不少妙龄姑娘,手执团扇,或捻着绢巾,就等着一瞻睿亲世子风采。
“天哪,居然有这么多情敌!”苏姑娘含恨道。
影六:“……”小疯子你没有情敌,真的! “等等!”
苏小昭叫住他,从马车里探出来,提声对身后的随从车马说:“嘿!姚嬷嬷,你们先打道回府吧,我也要去迎接世子入京,告诉爹爹我晚点儿回去。”
说完,在老婢和随从的呼声中,苏小昭一拍影六肩头:“走走走,赶紧的!”
影六满脸黑线,但还是依言驾着马车,一下子转入小巷里,很快甩开了苏家的下人们。
……
在马车里闷了好几天的苏小昭,此时生龙活虎地跟茶楼上的姑娘们挤作一团,倚红偎翠的,好不热闹:“让让,麻烦让让!”
“啧,哪来的小姑娘?这么拼命,也是来看世子的?”
见苏小昭好不容易红着脸挤出来,姑娘们用扇遮唇取笑道。
苏小昭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笑回:“是啊。”虚虚实实,不能给自己制造情敌,“我仰慕他风采已久,难得见一面,姐姐们见谅了。”
闻言众女子都体谅地笑了笑,“可不是,听说此次战役,睿亲世子可是不费兵卒,以一头狼王驱策群狼进攻,便将那些崇尚狼的草原戎族吓破了胆,驱逐出北境百里,再不敢侵扰边境城镇了呢。”
“哇,好威风!”不愧是她看上的银狻!想嫁!
众女子脸上也露出同样的“想嫁”表情,随即又扼腕道,“只是不知,那世子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
“这可难说了,京中就未听着,谁家女子能得世子青眼的。不过,睿亲世子身份尊贵,重臣第一,哪怕年过弱冠未议亲事,王爷也都逼不得他,是否有子嗣还全看他心情……”
一个碧眼的异域女子撩了撩长发,说:“说不准,听闻世子爱收集世间奇物,早腻了寻常的金银珠玉,连养的宠物都是古里古怪的,想来世子喜欢的女子,大抵也不会是寻常的中原女子吧。”
这下子可拉了一大波仇恨。
一干女子顿时开始唇枪舌战,嚷嚷开来,眼见场面就要失控,忽地有人吼了声:“别吵,快看睿亲世子进城了!”
远远地,果然看见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缓缓踱来,南宛国的大旗猎猎飞扬,隐约现出当中那男子的身影来。
“啊!是睿亲世子,他来了!”
苏小昭也立马和众女一起凑过去,圈起双手抵在眼睛前,凝尽目力,在人潮中搜索着目标意中狼——
果然,混杂在人群中的一抹银灰色身影,立即映入了眼底,威风凛凛的,落在苏小昭眼中,霎时被打上了一层加亮加柔的光芒。
顿时,她也跟着周围的女子们,一起“嗷嗷嗷”地捧脸叫了起来。
……
不远处,影六不忍直视地抬手捂脸,对着某处隐蔽说:“影一,你能把小疯子打晕了带回去吗?”
影一:“……”
茶楼的对面,一名儒衫男子忽地推了推身旁的人:“咦,端之兄,你看看对面那位!是不是你的未婚妻,苏家三小姐?”
蓝衣男子抬头一望,怔了怔。
“听说她也是今日回城,没想到竟跑这儿来接睿亲世子,啧啧……”那人咂嘴道。
“觅兄说笑了,林家和苏家已解除婚约,我与苏小姐再无瓜葛。”蓝衣男子说,“何况苏小姐在山庄养病三年,无人见过。天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也未必是她。”
“嗤,是与不是,到时在书院一见不就知道了?”男子大笑拍桌道,“也不知上头那位是怎么想的……不过,让一个疯子进书院吗,哈哈好,有趣有趣!”
蓝衣男子摇了摇头,低眼品茶。 ……
那边,随着底下睿亲世子一行人渐渐走近,道路两旁的百姓们呼声越响烈。
茶楼上的妙龄姑娘们,也纷纷朝那边抛出手绢,然而主干道太宽阔,绢巾抛出不远就落了下来,怎么也扔不到当中那锦衣怒马的弱冠男子身旁,惹得女子幽怨声一片。
像是不满呕哑嘲哳的贯耳杂声,稳稳走在前方的半人高的雪狼,发出了一声雄浑低沉的低嗥,一双郁金色的三角吊眼,也冷冷瞥起,凶戾的眼神与嗥叫,一时吓得人群一静。
除了周身快要冒出粉红泡泡的某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