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加令我吃惊的,是洛基本人的模样。
他长及肩膀的黑色卷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原本穿着的一件长马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绿色斜襟的那件麻质上衣和长裤都皱巴巴的,脚上那双室内便鞋也不见了,一只脚的脚底甚至正在汩汩地流着血!此刻他倚坐在墙上,就坐在一堆碎屑和废墟中间,脸色苍白,唇角带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那笑容惨切到了极点,一瞬间就让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将我所有的理智都炸得粉粉碎碎,尸骨无存。
我猛然扑到他的牢房的那面落地窗上,恨不得立即打碎它冲进去。那面窗子上附带的防御魔法几乎是立刻就启动了,整面窗子都发出耀眼的金光,窗子上显现出金色的纹路,我的身体和它接触的部位居然发出类似被火烧灼时一样的滋滋声,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洛基坐在那里,冷眼看着我和那面已经金光闪耀的窗子,我肯定他也听见了魔法烧灼我皮肤的声音,但是他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表情甚至都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眼神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这么接近地望着他,我甚至可以看清他那发红的眼眶。可是那发红的眼眶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干涸得像是多年前就已经枯竭的湖泊,湖底都已经裂开了深深的缝隙。
我浑然不觉自己的皮肤已经被魔法烧得开始红肿褪皮,焦急地冲着窗子里面喊道:“洛基!请你……请你别这样……”
我知道自己的说法很愚蠢,蠢到不可救药。可是在这种时刻,我确实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了。好像任何言语在这么巨大的悲痛面前都是苍白而无力的,丝毫无济于事。隔着一层落地窗,里面那双绿眼睛里的悲哀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了,这令我满心焦急,却无计可施。
洛基突然勾起唇角,扭曲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的每一个表情都仿佛在一刀刀地剜着我的心一样。我现在才明白,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人这样地痛苦,却无法帮助他,甚至无法接近他,是多么难过,多么煎熬的一件事情。
“别这样?”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语气里首次带上了一点讥诮。“我才要对你说,约露汀,请你别这样了。你难道想打碎这面窗子,然后像我一样在这座地牢里预定一个不错的单间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而他恶毒而嘲弄的言语还在继续。
“我猜他们会把你的行为定义为打算私自劫狱,放跑我这个大罪犯?哦,”他做作地摇了摇头,“这可真是一个不小的罪名。鉴于前阵子这里发生的混乱和打斗,犯人消耗得很快,我们有很多空房间可供你选择,也许他们会看在你是个姑娘的份上,让你自己选个最满意的地方……不过你在神域没什么朋友吧?不知道仁慈而正义感爆棚的托尔,又会不会在你入狱之后,不时给你送两本书来,让你打发一下这漫长又无聊的监/禁时光?……又或者,你可以跟我借几本书去看看?我这里还有很多,你只要把它们都拼起来就行了……”
眼泪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收回了按在窗子上的手,那面窗子立时又恢复成了普通的透明落地窗,仅仅在玻璃上隐隐透出金色的纹路。我站在窗前很近的地方,只要微微一倾身就能立刻又引发窗子上附加的防御魔法。我的双手和双臂上的皮肤都开始疯狂地发出一种快要撕裂的疼痛,就像烧伤了一样疼痛难忍,但这一切都及不上我此时心里的痛苦。
这个男人,此刻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几乎被击倒了。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幼稚而拒绝面对现实的小孩子,以为用最恶毒的话去攻击和刺痛别人,就能够稍稍弥补他自己心里受到的伤害。可是他错了,他愈是这样做,就痛得愈是厉害。即使他杀了我,或者杀了他自己,他的母亲也永远都回不来了。在得知母亲的死讯之后的这段时光,孤独一人被囚禁在这间窄小的牢房中,失去了自由,无法再去看母亲最后一眼,无法再亲口对她说一声再见,无法站在人群中送别她飞向天空,变成星尘……他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呢?
我哭得不能自已,觉得自己脸上的五官都突然变成了沙堡,被泪水一淹就歪倒了下来,几乎要被融化,冲垮。因为这种巨大的悲痛所掀起的巨大的精神力在我全身的每个角落震荡,在我脑子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我几乎能够感到我们身处的这个幻境失去了我刻意的控制,又开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我身体里蕴含的那股力量愈来愈强烈,在我身体里四处冲突着寻找一个出口,最后竟然连我的头发都似乎被这股力量充盈而向后飘飞了起来,像迎着狂风。 隔着一面近乎透明的落地窗,他痛苦而恶毒的嘲讽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而我已经无暇再去顾及他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他后来又都说了些什么足以刺痛自己和别人的话语。
我用双手捂着脸,泪水穿过指缝,一滴滴掉落在地面上。我感觉身体里的力量似乎在无限地扩张着,在朦胧和茫然之中,仿佛几乎要带着我的躯壳飘起来,按照我自己的心意一直往前飘去,直到穿过了那面没有人能够穿越的落地窗,直到我的脚底也被地面的碎片刺出血痕,直到我指缝间溢出的泪水掉落在那双流着血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