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庆佑却哆哆嗦嗦地瞧了瞧柳桐倚:“罪民大胆,求问大人一事。大人说那老儿被抓,是在几年前?”
柳桐倚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回答了这个问题:“应是三四年前,惭愧未能记得太详细,为何这般询问?”
贺庆佑顿首:“罪民冒犯,因……一直以为,那老儿就是蔡三的同伙。若非蔡三拿住了罪民销赃的把柄,我如何能被他要挟?”
张屏、柳桐倚与云毓精神又都一振。
贺庆佑垂首哽咽:“那老贼的确是销赃的惯家,给罪民的钱有零有整,金银都是小锭,银票也是各大银号都有,全国皆可通兑,不致于招眼。罪民回家后还反复验看,确定没什么特殊的记号,不想仍在老贼彀中!”
柳桐倚问:“你可知,他与散材如何结识?”
贺庆佑摇头:“不知。罪民也一直疑惑,茫茫人海,这两个冤家怎会聚了头!”
云毓道:“或因他们各与贺老板的一段缘。”
贺庆佑眼中凝结泪雾,张屏再问:“据贵店伙计增儿说,散材第一次出现在店里,是在五年前。之前此人从无消息?”
贺庆祐摇头:“没有。罪民后来也留意打探,未曾听说官府在蔡府外头很远处又发现了死人。当时夜色昏暗,罪民与卓西德与他扭打未久,他就昏死过去了,想也没看清我俩长相。我俩本来也都是平常人,身量面目都没什么特别能让人记住的。被官府盘问后,我们更是借口不敢继续摆摊,索性不往顺安县去了。这些年都没再踏足那一带……谁知道过了十来年,罪民都快把这事忘了,他突然就冒了出来。”
贺庆佑脸上闪过一丝唏嘘。
“当时罪民已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敢放开手脚花钱。正洋洋得意时,蔡三突然钻出。想想真是天意也。其实做下的种种,老天都看着呢,之前没发作,只是还不到要还的时候。”
张屏道:“请贺老板多回忆回忆,在死者再度出现之前,当真没有过任何征兆或特别的事?”
贺庆佑皱眉思考了一时,复摇头:“罪民着实想不到什么……当时刚盘下新店面,满脑子都是买卖的事儿,确实也没多留意过其他。他冒出来那一日,罪民正在与老古商议新菜单的事儿,突然伙计就过来说,楼下来了个人,点名要吃明前雪和春波绿,像是闹事的。罪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就是个泼皮,轰出去罢了。然伙计跟着又说,这人还一直嚷着,好叫店主知道,他不要那些金贵的陶壶瓷碗,但必须伺候好了他。”
张屏微颔首,原来散材不要瓷器其实是给贺老板的威胁,却被小伙计误以为成怪癖。
贺庆佑继续道:“罪民一听这句,心里一凉,悄悄走到大堂隔扇后,即见蔡三坐在前排正当中的椅子上。罪民头壳里顿时就嗡地一声,两腿发虚,眼前金星直冒。”
柳桐倚开口:“贺老板方才说,火灾那夜撕打时,天色昏暗,他应没看清楚你与卓老板的脸。那么你们对他的样貌应也不曾端详仔细,为何时隔多年,贺老板能一眼认得出他?”
贺庆佑垂首:“禀大人,罪民二人将他打晕后,又把他抬进坑里,短暂端详过他的面目。他左腮有一块胎记,十分显眼,虽然时隔多年,多了些褶子白发,身形轮廓却未有大变,还是认得出的。”
他当时方寸大乱,只能暂时想办法稳住局面。
“罪民就和伙计说,来的都是客,此时勿要触霉头,做一份给他吃就行。还让伙计和他说,罪民告诉他,一定好好招待,让客官满意。”
张屏道:“之后如何?”
贺庆佑长叹:“他在罪民这里吃完,也没多说什么或表露出什么暗示,跟着就去了卓西德的客栈,罪民去通知卓西德时,他已在客栈住下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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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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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毓又道:“在下冒昧插一句,此人倒胆大,也甚敬贺老板和卓老板二位是君子。”
贺庆佑涩然:“公子取笑了,罪民自然明白,他能这么做,必有布置。怎敢动他?所以真真不是罪民杀了他啊,求大人与公子们明鉴!”
云毓挑了挑眉,张屏神色仍无丝毫波动:“请贺老板详细告知,他如何要挟你二人,都提了哪些条件?”
贺庆佑略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在客栈住下后,使了个按兵不动,待鱼入网之计。他必是料定,罪民会立刻找卓西德商量,然后他再细细敲诈我俩。” 张屏问:“是他先开口敲诈,还是二位自去找他?”
贺庆佑咬了咬牙:“是……是罪民这边没沉住气。实不相瞒,按卓西德一开始的意思,我二人不必惧他,也不必理会他,不妨就这么和他耗着。”
卓西德分析,说不定此人还没完全确定那夜的两人是他们,就算确定,隔了这么多年,一来他手里也没证据;二则,当初那两个箱子,还不知这人怎么搞到手的,肯定也不干净。必不敢去官府。此时只是在使恐吓诈术。如果两人主动去找他,就等于认账了,定会更加被拿捏,不如就先来个敌不动我也不动,待对方沉不住气时,再做下一步行动。
云毓唇边浮起一丝兴味:“卓老板分析得十分有道理。贺老板为何不听从?”
贺庆佑再顿首:“罪民万死,诚如公子所言,罪民当时亦觉得卓西德说得挺对,可又思量,他既然敢来,定有倚仗。惹急了他,只怕更不好收拾。这时那蔡三已知罪民到了客栈,就在客栈房间里有意露话给小二,说第二日还要去罪民的酒楼吃喝,又报出了罪民的宅子所在,问小二地址对不对。当晚,罪民回家,门房拿来一封信函,里面写着几行字——「月下顺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赏烟波酒。」”
云毓赞叹:“很是诗意。”
贺庆佑凄然一呵:“罪民当时魂都要散了,哪管什么诗意不诗意!”
张屏道:“后两句所指是县城外的二里坡烟波亭?这封信贺老板是否还留着?”
贺庆佑哑声道:“张先生英明!就是那个坡那个亭!此信点破了罪民的隐秘,罪民怎么敢留,立刻烧了。
”
张屏追问:“信件的笔迹纸张有无什么特别?”
贺庆佑闭了闭眼:“罪民那时乱做一团,未能留意这许多。纸,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的一张寻常信纸,也没什么记号。字写挺大。”
柳桐倚跟着问:“所写是楷书、行书、隶书、篆书或其他?”
贺庆佑道:“惭愧罪民不太懂笔墨之事,肯定不是篆,字是长方条,就是……寻常人写的大字,不甚潦草,应该算楷书!以罪民无知的眼神瞧来,也不咋好看,跟小孩子家初练字似的。”
张屏微一颔首:“贺老板接着说。”
贺庆佑喘了一口气:“那一夜,罪民如同在滚油锅中被炸到天亮。反复思量他为什么会知道水滴溜巷的事,究竟拿到了哪些把柄。第二日天一亮,罪民就去了城外二里坡。”
张屏又问:“没通知卓老板?”
贺庆佑道:“罪民不晓得他是只拿到了我一个人的把柄,还是卓西德的小辫子也揪住了。水滴溜巷的事真真连卓西德也不知道!罪民想,先只我一个人去谈或许好些。让犬子去给卓西德捎了个口信,说因多年前一桩货物买卖的事儿,被我俩都认得的一个客人约到二里坡烟波亭赏景了,知会他一声。卓西德能明白的。罪民就先独自去了二里坡。”
他又苦笑一声。
“蔡三这厮当真机灵,二里坡乃县里的人踏青常去的一个地方,尤其清明前后。到处是人,不怕罪民行凶。旷野之处,又方便说话。罪民记得,那日天还蛮晴的。罪民天刚亮就到了那里,已经有人在放风筝了,谢大人那时还没完全把县里治服帖,烟波亭周遭有好些摊贩,罪民到时,亦有些已经出摊了。罪民从早上等到晌午,捱不住就在亭边的摊上吃了早点又喝了茶,蔡三方才出现。因为人多,都没发现他从哪里过来的,刚在茶摊吃了杯茶,抬眼就见他在摊外不远处站着。”
蔡三待贺庆佑站起身,便慢慢走到一处人稀且开阔的所在。
贺庆佑跟着他走过去,蔡三眯眼瞧了瞧天,道:“今儿日头真亮堂。亮了好,走在乡野林间,不怕被被黑棍子闷进坑里埋了。”再转目望向贺庆佑,“亦照得贺老板红光满面,看来近日生意挺好。”
贺庆佑抱了抱拳:“承蒙谬赞。”索性直接询问,“请教尊驾名姓?”
蔡三亦十分直接地答:“现在的名字,想来贺老板与卓老板已经知道。多年前,某还有个名字,叫蔡三。”
云毓赞叹:“两位就此坦率交心,妙极。只是「蔡三」二字仍像绰号,不似真名。”
贺庆佑道:“公子英明,罪民亦这么觉得。便就又问,兄台可是因为行三,才叫此名?”
蔡三悠悠答:“差不多吧。某个一天之内险些死过两回,剩下一口气到今日的穷汉,不敢与贺老板互称兄弟。贺老板与卓老板而今春风得意,看来箱子里的东西没有卖亏。”
贺庆佑装傻:“贺某不甚明白,什么箱子?是否有什么误会?”
蔡三咔咔怪笑一声:“怎么,贺老板记性这么差?就是你在京城水滴溜巷卖了的箱子。正月里,贺老板还到沐天郡州府城里的钱庄,兑了两张三百两的旧票。”
贺庆佑听他说得这般详细,浑身冷汗直冒,强作镇定道:“以往的积蓄,待使钱时便取用罢了,尊驾如何知道,莫非就是银庄的伙计?” 蔡三皮笑肉不笑地袖起手:“既已半人半鬼游荡多年,凡间的事儿,自然知道的多些。”
贺庆佑继续试探:“不知尊驾到此,有何意图?”
蔡三仍慢悠悠答:“清明时节,如某一般的,正要多多走动。寻一寻有无相识的可携往地府。”
贺庆佑道:“朗朗乾坤,晃晃明日,尊驾不要开这样玩笑。”
蔡三道:“怎是玩笑,单是此地与邻近,就有多少旧鬼怨魂。多年前,蔡府的那场火,你知,卓西德知,官府更加记得。纵火行凶者,官府仍未抓尽。若是官府突然从贵府及姓卓的家里得到了蔡府的旧物,更查到来历不明的钱财,加上一些人证。官府将会怎么判?”
贺庆佑牙齿已开始打架,仍坚定否认:“贺某实实不知尊驾说些什么。当日火难,确曾听闻,但贺某身家清白,是否匪类凶徒,官府一查即知,岂会因诬陷之词便遭冤屈。”
蔡三眯眼笑:“你记不记得,无所谓,反正有人证物证,公堂之上,老爷们自会让你想起来。我劝你多想想,不单想想旧事,也想想你的老娘妻儿。”
贺庆佑索性豁出去,冷下脸:“这般恐吓,到底什么意图?”
蔡三道:“你只当我这个魂儿趁着过节来给二位报个信。不曾听老人说么?快死的人都常能瞧见勾他的鬼。”
贺庆佑昂然道:“我觉得阳间好得很,暂不想去别处。”
蔡三道:“若觉阳间好,就该趁节里多做些该做的事。”
贺庆佑已知他要开口提条件,就问:“清明节能做什么事?送些祭供酒食?”
蔡三道:“酒食不用,衣衫也不必,倒是元宝锭子甚好。有个七八千黄金锭子就差不多了。”
云毓轻叹:“忒狠,这是要将贺老板一把榨干。”
贺庆佑跟着叹:“是。罪民听到这个价,立刻就说,恕我拿不出这么多。”
柳桐倚亦开口:“可他既来勒索,怎容你讲价?”
贺庆佑道:“一开始他自然得继续威胁。”
蔡三当时仍不紧不慢地问,贺老板家有多少人口,难道一个人还抵不上一千?
“罪民当时被逼上了头,牙一咬索性摊开说,性命自然无价,所以我错伤他人,今日该有此报。只是眼下把我全家剁了,也拿不出这些钱。他要强逼,或现在杀了我泄愤,或把我告上官府,攀诬我是当年杀蔡府的劫匪。若诬告成功,我被砍头,全家难保,我家也得被抄,家产收入官府,谁也捞不着。”
云毓叹息:“贺老板烈性!此言可有打动对方?”
贺庆佑再一吁:“他表面还是不肯退的模样,将罪民家的妇孺平日常去烧香游玩的地方,及罪民的孙子外孙的年岁生日都报了一遍。可罪民也明白,他既然这般现身,仍是图财。就说,既然我全家的过往与当下,他都尽知,应也晓得,我家里所有能拿出的银子全用在新店面上了,若这样威逼,只能拿我这条命赔他。”
蔡三听后,又阴森森一笑,曰:“既然贺老板有此觉悟,某必满足。”一拱手,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