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传泔夫上堂,令其道出所知种种。
老妇自然不认:“敢问大老爷,即便老身能趁收泔水的不备,把郑家妮子丢他桶里。那么大一个桶,里面有个人,我怎么将人弄出来,再运过河?”
史都尉问:“那晚,泔水车走后,你出过门否?”
老妇道:“许是出过。我那几天出门去送过一回点心。记不清是不是那日了。白天铺子忙,老身都是关店后送点心。也不只这一次,又有什么稀罕?”
有邻居作证,确实那天傍晚见过老妇,她提着一个漆盒,说是去别人家送点心。
史都尉问:“送给哪户人家?传来作证。”
老妇叹:“可不巧。当时天黑,老身走太快,跌了一跤,点心都损了,不得送,又拿回来了。”
史都尉冷冷大喝:“一派胡言!”命小兵再拿来一物。
是从那条河下游找到的,泔水车丢失的木板。
“那天傍晚,你先将丹娥的尸体塞进一个袋子,支开泔夫,藏入泔水车的空桶内。待泔水车离开,你用漆盒装着一套干净衣服提前赶到那家饭馆,藏身在饭馆后空地附近。趁着泔夫停车去吃饭,你抬起车上横杠,借木板之力将桶从车上滚下,拖出丹娥的尸体,推下斜坡,连木板也一起拖走,再在河边把丹娥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游泳推着尸体过河。”
装着干净衣服的漆盒在水上自会漂浮。
而后老妇将尸体抛弃在废宅内,取下套在尸身上的袋子,自己换上干衣,再把湿衣藏在漆盒内。
明州湿润多雨,废宅中有泥坑水洼,丹娥被抛弃在一个泥洼里。那夜及次日都有风,丹娥身上未浸泡在泥水中的衣衫在别人发现尸体时已经差不多干了。如此,一开始查案的衙役以为丹娥的衣服是被废宅的泥水所湿。 老妇再叫屈:“大人只管这般红口白牙诬陷,从那死妮子的身上到木板到那废宅子再加上什么饭馆什么坡,可有人证或物证能证明老妇沾过?!那妮子明明是在外面卖弄风骚,被男人拖去弄死了,什么册子里都画着,和前几个女子一样。大老爷为了破案,竟拿老身顶缸!老身怎知那册子的事,天啊,没有王法!!!”
史都尉道:“正要说到册子。”再传袁恪香芷等人。
待这几人作证完毕,老妇狂笑数声:“大人想往老身这里扣罪名,竟连前后都对不上!若按此说法,我得在荷家姑娘未来的相公到了之后,才偷听到图册的事儿。可依着大老爷们的英明推演,郑家的死妮子那时已经挺在废宅里了。难道老身有未卜先知之术或倒转时辰之法?
史都尉道:“无需此术彼法,你只要在听说了此事之后,再去一趟那废宅就行。”
明州城没有宵禁,当夜,街坊们都在帮着找丹娥,老妇在丹娥家听到袁恪和香芷的对话,顿生一计。她趁乱在人群中混了一阵儿,便又偷偷溜到废宅,把绸布系在丹娥的颈上,在其上写了文字。
老妇悲愤道:“都是空口白话,可有证据?!我哪来的绸子布?!你们查过的吧,我家可没这种绸子布,老身最近也没买过布!这布我打哪变出来?如何证明字是我写的!”
白如依道:“绢布上的字迹就是证据。那些红字看似用血所写,其实是红色颜料。当天夜里,你听到美人图册之事,发现竟这般巧合,郑家姑娘也在那本图册中。你临时起意,按照图画内容再做一层掩饰,让官府更确信这件案子与之前的少女被杀案系同一凶手所为。万一抓到了你,你也能用时辰对不上作辩解。但你临时找不到笔墨,当时街上的笔墨店大都已关门,且深夜买东西肯定会被店铺留意。郑氏姑娘不幸被杀已有了一段时间,其血恐已变色,你又顾虑取自己的血会留下疤痕,令官府怀疑。你已知另一名凶手会丹青,觉得用红颜料写字也圆得过去,写出来颜色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所以你用了自家的红颜料。可惜你以为的差不多,其实差很多!绘画所用红颜料,内中多有朱砂。而你家中的红颜料,是为点心着色的,方才已粗鉴过,应是梅子水调了鸡冠花蜀葵汁所制!”<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 target="_blank">
老妇大喊:“那又如何?!难道城中只有老身家做点心?!哪户人家不做馒头蒸糕,做时不点个喜庆花样?大老爷们去满城人家里找一找,看能找到多少?只怕衙门的厨房也有。”
白如依紧盯着她:“但自己调制的红色浆,每家配方不同,恐怕滋味也不一样吧。再则,除却字迹外,还有那块白绢。”
老妇嘶哑喊道:“老身从未买过这种布!”
白如依冷冷道:“对,不是你买的,是丹娥自己带的。你托她帮你做衣服,许给她工钱,所以她到你铺子,不是站在门前买了点心就走,而是进了你家内屋。那条白绢不甚长,却挺宽,系经过裁剪,应为做女子内穿的下裙所用。取来在你身上一比,即知究竟。”
史都尉传一个裁缝到堂,比照证物尺寸,当堂裁出一块同样大小的布,在老妇身上比对。
长则略长了一些,宽处又略短了些。
史都尉道:“好像尺寸不太对。”
老妇却不吭声。
裁缝道:“禀都座,正是对的,多出的刚好是挽边打褶的尺寸。这一块是裙身布,裙腰都是单加的。”
临时挽边,按老妇身上所穿下裙的裙腰长度加配,果然一致。
白如依盯着老妇缓缓道:“还有一点,用左手写字掩饰笔迹这个段子,戏文话本中常见,连在下亦在拙作中写过。于是很多人以为,用左手写字就查不出笔迹了,实则谬误。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字,乃为让熟人发现不了这些字迹是自己所写。但不论用哪只手写字,人的笔迹都独一无二。”
史都尉又命人取笔墨与一块布到老妇面前:“左手沾墨,在布上写几个字试试。”
老妇盯着白布,突然一猫身,想扑向地上的儿子,被兵卒按住,口中塞入布团。
史都尉道:“想带着你儿子一块儿死?没这么容易。且将真相一一招来,自有王法等着你!”
巩乡长和常村正听到这里,都连连称颂程帅与史都尉英明,白如依智计过人。
巩乡长感叹:“堂审也是痛快淋漓,一道道罪证砸下,如天威雷电,把这魑魅阴邪劈得湮尽!”
桂淳笑道:“实则是攻心之术,那婆子刁滑,如此审问,破其心,震其神,才能令其招供。”
张屏沉默吃菜。
桂淳说得不错,实际上白绢算不上铁证,非惯用手的笔迹很难找到平时的字迹做对照,不如惯用手笔迹容易比对验证,凶手可能在公堂上故意乱写。
至于那红色的颜料。
写在布上,隔了一段时间,染上了泥洼里的泥水,很难验出到底是什么成分,更别说辨认什么独特滋味了。
这件案子,真正算铁证的,只有白如依发现的金波酒。
再搭配堂审问供,终令凶手崩溃,招出实情。 丹娥的家人悲痛万分。
丹娥的母亲乔氏哭道,那老妇万婆在街口开了多年的店,丹娥可算是老妇看着长大的,没想到此妇竟生出这歹毒的念头。
翠娘更哭着问,是不是她害了姐姐,万婆若有记恨,恨的应该是她。以往她们打扮得漂亮一些,穿鲜艳的衣裳,那婆子就向她们念叨,什么女子生来要守本份,朴素方是女德,花枝招展的都不是良家女子之类。姐姐和荷家姐姐都当没听见,只有她忍不住,怼过万婆几回,问她,你老头上不也有簪帕,衣裙鞋袜上不也绣花?你老还用头油香脂,浑身香喷喷,难道要说这叫为老不尊?女德册子里有没有开门做生意的典范?
婆子嘴里就嘀嘀咕咕一番,姐姐或荷家姐姐打圆场把她拉走。
翠娘抽噎道:“有一回那婆子嘀咕得难听,我也骂得她脸上快挂不住了,姐姐还帮我向她赔了个不是,说我脾气爆。我当时不懂事,竟怨姐姐不跟我一起骂她……她,她是不是老眼昏花,天昏看不清,把姐姐当成了我……”
白如依叹息道:“姑娘节哀,此妇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你姐姐。”
翠娘不能相信:“为什么?我姐姐人那么温柔那么好。”
白如依道:“对,正因你姐姐如此温柔善良,才被那婆子相中,想让她当儿媳。姑娘你性子泼辣,她觉得控制不了你,反而不敢对你下手。”
乔氏听到此便昏了过去,醒来后痛哭道,当下回想,其实此事早有端倪。
万婆曾屡次在她面前夸丹娥,又总说,你家丹姐儿人好,但少年女子,稍不留神,即会堕落,需有人好好管教。再劝乔氏不要让女儿穿鲜艳的衣服,不要让她们出门,更不要看书听戏,只在家里学习家务女红,将来才能尽力服侍婆婆和丈夫,成一贤德女子。
乔氏听着不怎么顺耳,遂回道,自己夫妇就喜欢姑娘活泼泼漂漂亮亮的。即便姑娘嫁了人,夫妻间也应该互敬互爱,怎的说的养女儿就是给人家备着当奴婢似的。如果姑娘在家一辈子,难道我们家养不起么?
她又见万婆总觑眼看着丹娥和小翠,隐隐觉得其眼神不对劲,所以有段时间远着这婆子,不去买点心。女儿说要买,她也找借口阻拦。她晓得小翠呛过万婆,只装不知道。
后来婆子又讪讪地搭话,给她们送东西,当着邻里的面可怜巴巴地问怎么不买糕点了,乔氏抹不开面子,偶尔去光顾一下,孩子们想吃,她也不多阻拦。
她以为老太婆只是想赚钱,却没想到……
乔氏恨得牙中都渗出血痕。
“这个丧心天良的老畜牲!万没想到她竟有那份邪念!她儿子就是一坨会动的烂肉啊,我的阿丹……”
常村正叹息:“好狠毒的妇人!害了人家姑娘,她临了可有忏悔?”
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某做捕快这些年,所见十恶的凶犯,能心存悔意的,真没几个。有些落网之后痛哭流涕,满口称悔,只是想换点宽宥罢了。大多只悔自己怎么做得不够周全,竟落了网。乡长可知这婆子见无可抵赖,认罪后,又是如何说的?”
巩乡长困惑道:“她还能有什么说法?”
张屏、柳桐倚、冀实和穆集几人虽知道此案,但书册卷宗里都只简略提到万婆认罪,之后便没有下文,关于万婆供词种种他们亦一无所知,也都凝神注视桂淳。
桂淳冷下脸,复述道,万婆曰,老身对郑家姑娘绝无歹意。她那刁钻妹子屡次对我不敬,我都未与其计较,岂会心怒于她?我一向觉得她不错,虽有些轻浮习气,想来因身在市井,她爹娘又不懂管教。她根上还是好的,心田里有一颗善的种子,只是缺乏栽培浇灌。为此我才想让她做我家媳妇,待她经了阴阳调和,再由我慢慢教她,传授她做人的道理和身为女子应守的规矩。实是她命该如此,我不过让她莫要叫嚷,与她细说原委,谁料她就死了。可见她注定短命,那本图册里有她,更是老天给的铁证,天不过假我手收了这妮子罢了。
连穆集都倒抽冷气道:“天,这是个怎样的毒妇,竟说出如此毫无人性天良的话?!”
巩乡长摇头:“她犯下这罪过,就为了给她的瘫儿子娶媳妇留后?忒地荒唐!”
桂淳道:“她儿子不仅瘫,还疯。当时有五十来岁了,屎尿都在床上。那婆子招供,她儿子天生疯,打从两三岁癫病就显了,发作时要么打人咬人砸物,要么砰砰把头往墙上撞,满地打滚,而且发癫时力大无穷。”
常村正变色道:“难道和……似的,家里前几辈人里也有这样的病?”
桂淳点头:“对。那万婆的身份文碟是假的,她说她不记得自个儿原本的姓是什么,也记不得娘家人,被卖到村里一户姓庞的人家,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孩子显癫病的时候,一发病,她男人就连她带孩子一起打,说儿子这样都是她的错。后来有人看不过去了,偷偷告诉她,她婆家出过类似的人,还不止一个,都没活多大岁数。她夫君本有个叔叔,跟这孩子的病症一模一样,有一回发作,家人没拦住,也可能是不想拦,一头碰到磨石上死了,就抬去埋了。也没人去上坟烧纸。所以这家人在本地娶不到媳妇,东拼西凑花钱买了个女子。”
庞家几辈子都穷,花钱买个童养媳算是百年来最大一笔开销。所以万婆进他家门起就挨打挨骂,睡草棚,吃泔水,庞家人吃饭的时候她在桌子底下伺候,公婆和她男人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就给她两脚,唾她几口。她一开始没名字,庞家人高兴了跟唤猫狗似的嘬嘬唤她,不高兴的时候鬼都不忍心听的污言秽语中最不堪的字眼儿就是她了。
后来她生了儿子,儿子叫庞万贵,取万年富贵之意,她也有了名字,叫万贵娘。
生儿子后的几天算是她前半辈子过得最好的几日,她得给儿子喂奶,所以吃上了饱饭。万贵不满周岁,公婆相继死了,她挺开心,觉得儿子旺她,谁知道儿子长着长着疯态就显出来了。
常村正面露不忍:“听来也是个不幸的妇人。” 巩乡长叹:“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穆集淡淡道:“这婆子也挺能聊,招得甚详细。”
桂淳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乃得知白先生是写书的,说了甚多,更还问,她这辈子,比那书里的人如何?”
穆集唏嘘:“挺有想法。若不作恶,经历种种比起一般人,确实算曲折了。”
桂淳道:“后边更曲折,因此隔了这么些年,卑职才能记得这般清楚。但只凭她说来,不知道是否都是实话,或为了与书里的人一比,杜撰了些。”
柳桐倚开口道:“知此案许久,却从未得闻这些内情,今日与捕头同列席间,既有缘知晓,不论是否杜撰,请尽情捕头讲出。”
冀实亦颔首。桂淳道:“那桂某就接着叨叨了。这婆子与她的疯儿子当真母子情深。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熬不住,想去跳河,被同村人拦住。有岁数大的劝她,人这辈子都有定数,熬着熬着老天就给你盼头,甜就来了。没多久她有了她儿子,于是觉得儿子是她的命。她说这个疯儿子虽跟别的娃不一样,但是个孝子,懂得护娘。也是因此才残了。有一回她男人打她们娘俩,她先晕了过去,儿子在她晕过去之后抱住爹一通狂咬。待她醒来,儿子挺在地上,他男人瘫在椅上,两人都一身是血。儿子气息全无,姓庞的肩头腿上被咬下好几块肉,竟是两败俱伤。姓庞的以为儿子死了,让她去挖坑埋了。她边哭边挖时,儿子突然回过气来,她就偷偷把孩子背到一个窑洞里养着……”
万婆当时在公堂上嚎哭:“我儿一点不疯。他成了那样,我给他喂饭,他还叫我娘,和我说,娘,疼疼……”
众人愕然。巩乡长问:“也不伤她么?”
桂淳道:“伤,那婆子脸上手上都有疤,都是她儿子咬的。但她说,儿子对她从不下死口,和撕别人力道不同。”
张屏问:“是不是,当年她夫君打坏了她儿子的牙?”
桂淳道:“反正被拿到时,她儿子的一嘴牙没剩下什么了。”
众人再沉默。
桂淳继续讲述。
万贵娘把儿子背到废弃窑洞里偷偷养,也没瞒多长时间,待她夫君庞某养好伤能下地不久,便知道了消息,本打算去把儿子打死,扛着锄头到了窑洞边,忽然改了主意。
原来万贵娘怕儿子有意外,找了根链子暂时把他拴在洞里,附近的孩童待她不在,就到洞前往里丢吃的扔石子,逗傻子取乐。
庞某到时,看见一群小娃在门口敲盆编歌,往里面扔石子,万贵顶着一床被单,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呲牙咆哮,小娃们咯咯直乐,手舞足蹈。
此情此景,竟令庞某有了一个主意。
他好吃酒赌博,赶上那年天灾蝗灾,交不上租子,他又被儿子咬伤,眼看要喝西北风,居然有个赚钱的门路送到眼前。
庞某便拼凑了一套行头,下面是个木桶般的容器,将瘫了的傻儿子放在其中,捆住手脚,再在上面盖一个大花单子,又从村祠堂内寻出个舞社戏的废旧青面獠牙头套,镶了一圈毛毛,贴了一对耷拉耳,做一个怪模怪样的狮子头模样,套在傻儿子头上,牵去城里市集。他一敲锣,傻子就晃头,仿佛狮子摇摆点头一样,如此给人取乐。
常村正叹:“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怎忍心让孩子去做这种把戏,唉……”
燕修面无表情道:“一直打老婆孩子,能有什么慈父情。父子差点同归于尽。此人或觉得没杀了孩子就挺厚道了。”
柳桐倚道:“可,这属于行话说的,混江湖了吧。听闻这样的行当不是轻易做的。”
冀实微笑:“未想到柳断丞世家出身,竟如斯渊博。”
柳桐倚忙道:“大人谬赞,曾听长辈提起罢了。”
巩乡长道:“小人亦听说,做这样江湖生意,都得拜山头,有人带,寻常人做不得。”
桂淳道:“可不是么。那婆子的夫君当时没钱没门路拜山头,三人被打了个半死。但据她说,她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砸摊里有个挑头的看上了她,庞某就把她送给那人。那□□妾甚多,都不好惹,没几天她便被打回去,差点命也没了。”
万贵娘回去,又被庞某一通打,几脚踹在肚子上,她昏过去,睁眼发现自己竟没死,街上的野郎中看不下去把她救了。可她这辈子再不能生孩子了。
庞某倒能继续耍把戏。傻儿子天天听锣响,竟不暴躁不晃头了,他就往披在桶上的大花单子上装了倒刺,扯了根绳牵着,他一敲锣,一顿绳,刺扎在傻子身上,傻子吃疼挣扎,狮子头晃个不停。看客特别乐,赏钱得挺多。
庞某越来越开心,常常数完了钱,一边打她们母子舒活筋骨,一边盘算再娶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 岂料乐极生悲,某日有贵人路过市集,庞某想带着傻子过去给老爷们逗乐讨个赏,惊了一匹马,庞某被马踩死,傻子连人带木桶翻倒在地,披在身上的花单子滚到地上,倒刺扎住马蹄,竟然让他保住了一条命。
马主是个富商,挺厚道,也不想得罪江湖人,曰若能私了就赔些钱。万贵娘本来就没打算报官,得了钱挺开心。常在把戏摊边卖饼的老太太却同她说,你赶紧跑吧,刚得了这么多钱,你个孤身女子,带个傻儿子,能拿得住么,不跑连命都没了。你儿子这样,你如何养,把他搁在哪个庙门口,自有神佛跟善人替你管。待你有了着落,再来寻他不迟。
老妇讲到这一段时道:“我那时尚算青春,模样是而今那几个小妮子的千百倍!本来我一个人,拿着钱,哪里都去得,傍个汉子还不容易?但我知为女子的本分,我儿虽外表看着痴傻,心里明白得紧,我们娘俩一心同体,我养他,他护我。两回都是他救了我,我岂能弃他不顾?”
她买了个推车,推着儿子往城外去,刚到荒郊野外,即被人围了。围她的人里竟有那个卖饼的老太太,原来盯着她这点钱的人不止一派。老太劝她跑,是想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跑,方便她准确落入自家彀中。
老太见她如此,叹息曰:“老身也是女人,深知女人之苦,为母之苦。你儿子这样,你还顾着他,也是不易了。”竟向匪首讨情面,保了她一条命,但要她做一件事。
当时有对外地来的员外夫妇到本城游玩,员外突然中风,瘫在客栈内。员外夫人急急让家人去送信,又找人照顾员外。
本城不少人都盯上了这对肥羊,但客栈老板是个豪杰,知道这对员外夫妻来自江宁,员外姓尹,没中风之前谈吐不俗,夫人举止也非等闲,保不准就与哪位大人有关,所以吩咐下去,绝不能让尹员外夫妇在客栈内出事,还暗中派人护卫。
尹夫人天天在客栈内,匪寇都不敢动手。老太便举荐万贵娘去伺候员外,让她摸清夫人的底细,一一报与她。
见员外夫人须有身份文牒,卖饼老太现给万贵娘做了一份。万贵娘不想跟庞家姓,正好万字很可以做姓,她从此改姓万。卖饼老太说,若拿贵娘做名字,恐怕尹夫人觉得此名太大,心生不喜,又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蕙心。
穆集感叹:“万蕙心此名竟雅,卖饼老妇也非一般,说来今天总听到奇异老妇。”
柳桐倚道:“我曾听闻,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非书上或戏文中的那般,一位紫面虬须身长八尺的大王,金甲银带坐在虎皮交椅内。首领之人更是旁人想不到,如江湖行会的首领,多是挑担卖梳篦的。像吾等寻常人听戏,总以为生旦出挑,实则戏班中丑角地位最尊。”
冀实又向柳桐倚看了一眼。
巩乡长拱手:“断丞渊博,实实令卑职钦佩,受益匪浅。卑职亦曾略略听闻此说,如斯推想,那些强人蛰伏城内,必得掩饰妥善。谁会怀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谁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实笑道:“如此却更合书家风味,不知后来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话,惭愧桂某没看多少书,不知有没有。”
冀实道:“无事,捕头先请继续说,吾等听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继续。
卖饼老太通过另一位中间人,将万蕙心推荐给尹夫人,万蕙心有照顾瘫子的丰富经验,尹夫人让她试了一下工,十分满意,将她留下。
万蕙心伺候着尹员外,一面留心计算员外夫妇携带的钱财家私,传信给卖饼老太。卖饼老太对她特别满意。
岂料算盘还没打响,晴天便降霹雳。尹员外真的是位有来历的老爷,乃江宁城一位大儒。卖饼老太一伙强人以为暗算了员外家送信的家人,谁知此人跳水未死,潜水逃生后向尹老爷的一位门生求救,此人竟是临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爷本打算在此游玩之后,再去见学生,给他个惊喜,哪知竟生变故。知州即派人来接老师,并报知本城有悍匪,联合本城搜查剿除。
卖饼老太一伙是外来的,遭本城帮派举报。万蕙心以为自己要完了,谁知竟没事。本城帮会怕这伙人攀咬他们报复,在官府围剿时暗下黑手,卖饼老太所在的帮会竟未留下一个活口。城内的匪徒继续互斗,最终都被官府端尽。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举发万蕙心来路不明,行动常有鬼祟,知州派来的人排查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万蕙心的傻儿子。
万蕙心趁机向尹夫人赔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没说出之前的生计和傻儿子的事。夫人反而对她十分怜惜。又因为她确实伺候老爷妥帖,带她回了江宁。
尹家甚富,宅内规矩森严,夫人是位续弦。前一位夫人的三个儿子惟恐继母挟瘫了的老爹把家产都谋给弟弟,各种找事,欲将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赶走,尽安排上自己人。
万蕙心亦备受牵连。少爷们说她的傻儿子怪恶心可怖的,怎能进宅子,要把她们母子赶走。她遂去找大爷及大奶奶说,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儿子是老万家唯一的独苗,她活着就是为了传下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只管挣钱,听主子们的吩咐,把老爷伺候好了。
大少爷暴躁,但大少奶奶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妇人,劝大少爷把她留下。这时不论夫人这一派还是三位少爷一派,都觉得枝枝叶叶尚未盘清理顺,各种事情也没准备周全,老爷子绝不能离开人世。
瘫在床上的病人极难服侍,调拨宅内仆人肯定得加工钱。不如继续用万蕙心实惠。她要赚钱保傻又瘫的儿子这根独苗香火,还怕她生歪心么?她要是做出什么事,跑得远么?
这般,万蕙心竟超脱在夫人和少爷们的争斗之外,还同厨房的一位糕点师傅有了点露水情缘。
她趁机向糕点师傅学了做糕点的手艺。
穆集感慨:“此妇这时仍有上进之心,可见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后竟将天然良知泯灭。” 桂淳顿了一下,道:“禀大人,当时那婆子是这么说的……”
万婆曰:“尹家的夫人装得温柔宽厚模样,说话慢声细语,端出姿态,最爱听人夸她贤德厚道,其实,呸,就是个看不起人的老*妇!老娘伺候那糟老头这么久,她只让我干端尿擦屎最脏的活,连干净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头子,才有旁人来换干净衣服,喂饭又是一波人。便是她们在屋里吃茶,我打廊下过,都有人拦住我,推我走别处,她们把门窗关上,仿佛看我一眼都会怎样了似的。”
连小丫鬟们,都不同她讲话,先说给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转给她,一见她就避出十万八千里。
大家一般都是人,凭什么如此?
既然这样,老娘就要让你们尝尝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难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爷们成天挂在嘴边的,都在因果循环内,寰宇亘古不变之道理!
万婆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她勾搭上的老糕头,做得地道苏州和扬州的点心,是尹老爷当年高价聘来的。老糕头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师,不让府中厨子帮手,在一个小院小厨房单独制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说他老婆死了,说不嫌弃万贵,全为骗我同他困觉。反正我也是为了别的。”
老糕头已上了岁数,又要风流,精力难继,加上万蕙娘不要他钱,他觉得这是个憨女人,教她做点心,她也抢不了自己的活,还能当小工使唤,一鱼数吃,简直太合算。遂传授万蕙娘制点心的技艺。
“他其实是个懒蛋。待我学会了,我说我帮你做,他就答应。哈哈,来取糕点的,都是夫人和少爷少夫人们跟前体面的丫鬟,拿精细碗碟装了,雕花提盒里还要垫几层锦缎,小心提去。一想他们必翘着小指头儿,捏着汤匙儿,端着碗碟儿,拿着腔儿调儿,细细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么,简直……哈哈哈哈——”
当时听她叙述的白如依和吃过她糕点的捕快衙役们,腹中都一阵翻腾,暗想,这婆子卖的糕点,会不会也……
尹老爷在阖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数年,方才圆满离世。
万蕙娘即被辞退。
无人对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头当时已搭上了另一个仆妇,更巴不得她走。
万蕙娘也毫无留恋。尹家虽待她刻薄,但她擅长观察,总能发现别人藏钱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觉的一点半点,积攒了一笔小钱。
她原打算在江宁城里卖糕点,但街边做小买卖,哪怕提个篮子卖糕,都有竞争。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么的,都说她脏,不能买她做的点心。
倒是有人听说她伺候尹老爷妥帖,又来请她。
她前后伺候了几个瘫在床上或痴傻的,长则几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不知不觉,又十来年过去。
她攒足了钱,立誓绝不再伺候人。她心里就一个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点心,还要把买卖做大,让人都来吃她做的点心。
江宁城做不成这买卖,她就换地方。
她早听说明州繁华,从江宁出发水路可达,方便她带着儿子。主意一起,她们母子便来到明州。
先在码头,后又搬迁辗转,最后在这条街买了带着小铺面的宅子,从此安家。
常村正又长叹:“此妇为何不能如此安顿……”
桂淳一挑眉,继续讲述。
万婆说完自己经历,问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爷们请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顿,总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里,立起一份家业,靠得是什么?”
史都尉道:“你确实是一位勤奋妇人,倘若一直心怀善念……”
万婆哈哈大笑:“错。都座见多识广,难道觉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奋?倒是富人为恶的颇不少哩。”
史都尉问:“莫非你想让吾等夸一夸你聪慧有运?” 万婆正色:“老身从不觉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卖到庞家,那般遭遇,怎敢称有运?”
白如依开口:“着实想不明白,恳请解惑。”
万婆更肃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当要安守本份,顺从天命。老天将我儿赐我,即是赐予我命。我顺之,无论我儿如何,我都尽为母之本份,爱他,护他,天亦因此降我福报。我屡逢难关,化解之关键,都在我儿。女子此生,不可贪于富贵,不可冀于情爱,更不能迷于浮华,唯要在心中立定念头,尽为母之本份,抚育子女。”
史都尉问:“郑家姑娘亦是郑家的女儿,你怎忍心如此对待别人的孩子?”
万婆道:“我确实无心害郑家丹娥。这一带的丫头,我着实看她还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实她和我儿本是宿世姻缘。那条街偏僻,买卖做不大,我为何选在那里开铺?当年,经纪带我来此处看屋,我那时才五旬年纪,秀发竟已斑白,容颜亦显沧桑,娇媚美色,所损甚多。我思想,身已亏损,还可照料我儿多久?他与旁人何异,凭什么不能享受人间至美至乐之事?正想着时,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几岁的小妮子,从我身边过,就是郑家乔婆子带着她的两个丫头片子。有一个一抬头,对我一笑说,阿婆安好。我说,你当叫我姨姨,怎唤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赔不是,我当然不会跟三四岁的小贱妮子计较,只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苍天启示。而后老身就在这里住下了。”
巩乡长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岁的孩子,叫她一声阿婆,她记恨十几年?”
桂淳道:“不止这些。”
万婆继续道:“郑家这两个妮子,还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长大的。明州城其实道德败坏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阳刚。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当街招摇嬉笑,竟比不上楼子里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们,根在她们的娘身上。就说那郑家的乔婆,今年三十来岁了,也是要当祖母的人了,竟还同她夫君发嗲发颠的,夫妻竟不用敬称,当街哥哥,哥哥地喊,什么「哥哥呀,这篮子好沉,给你提着唻~」,有这样没羞没臊的娘,怎能教好闺女?”
史都尉几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递茶给都座降火,自己顺着万婆的话说:“于是,你以为……”
“老身规劝过她,这蠢婆岂能懂?她的俩闺女越长大越随娘。荷家的小骚蹄子也是,见了那衙门里的小年轻,喔呦,那姿态,啧……还穿那带蛾子花朵儿的衣裳,岂是良家女子装束!且家里本没有那个钱,还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们的娘也不拦着,竟要去卖针线了!哪有未嫁的姑娘干这个?”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开铺子,针线活计本是闺阁技艺,换些零用有何不可?”
万婆正色:“老身的铺子是正经买卖,我乃为抚养我子为之!为夫为子,天经地义!她们为什么?涂脂抹粉,装扮成她们以为的富小姐模样,卖弄风骚!老身看不过去,规劝她们两句。丹姐儿那妹子,小翠,就横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吣起来。这丹姐儿,比她妹妹心眼儿多,遇事都撺掇她妹妹出头放炮仗,她再不阴不阳补上两句。我看着实实不像话了,这丫头怎么多染上了一层毛病!本来准备正经找个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从权,只得先□□□□她。她既想钱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诱之。那日我趁没人时同她讲,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帮我,钱不会少给。那妮子果然贪财,立刻答应。”
万婆又对丹娥说,你妹妹不久前顶撞了我,你娘这人心气儿高,若你帮我做衣裳,恐她们阻拦,只悄悄地便是。
于是约定那日傍晚,丹娥出来买东西时,顺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适。
丹娥从针线铺、医馆回来,又在粮酒坊给爹爹买了金波酒,走进点心铺。
“我让她到内屋坐,端茶点给她吃,茶点里我确实搁了点东西。大人们请想,我见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习气,有心在她堕落前将她拉回正途。但老身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教导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顺,我得先让她跟我家万贵圆房……”
一群小兵拼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头冷静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觉得年轻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堕落,但你如此行事,将一未论婚嫁的少女迷晕拖与你子,又该叫什么?”
万婆诧异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说了许多,先生怎的不懂?这是她的命。顺命则生,逆命则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里饼里都放了不少药,是头猪都该睡了,她为何偏偏没睡沉?她还犟,要喊要叫,我当时能如何?只得把她摁住了,谁知她就没气了,这能怨我?不是她命该如此?像我,经历了种种,她这辈子,连她那老母,她妹子,加一块儿,能比得上我片刻?我现在如何?她又如何?怎的芝麻星点大的坎就卡死了她?该她过不去!那本图册更是证明!册子里早有她,可不是老身让人画的,真是她死了以后我才听说,也是老天安排我听到!那晚郑家好多人,偏荷家妮子跟那小郎君一拉扯,我就看见了。他们又非在花墙根说话,我悄悄一过去,隔着墙听得明明白白,当时我都想跪下。果然什么都是注定好的,郑家妮子命当如此,老身乃替天行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巩乡长道:“这想法……一般人不能有。她怎么萌发出来的?”
穆集道:“某以为,说萌发不如说滋养。此妇一生着实曲折不易,要活下去,心里得有点支持。她若不给自己编点命定之类的,可能早垮了。只是编着编着,就编到偏处了。像她早年做仆婢,十分受气,心态亦扭曲。”
巩乡长又道:“在下其实有个疑惑,此妇说这一堆,她自个儿真的信么?”
冀实缓缓道:“此,外人难定论也。”
众人再沉默片刻。
又是巩乡长先拱了拱手:“是了,捕头讲了半晌,在下老打岔,竟耽搁忘记询问,那个在婆子之前杀了五位女子的凶手也找到了吧。”
桂淳抖擞精神:“自是必须落网了,在万婆之后才抓到,所以桂某顺着先说了万婆,忍不住扯多了闲篇,最要紧的竟一直没讲到,实实是桂某的错!”抬手抱一抱拳,“那名凶手,确实比万婆难抓,因为被害的五名女子,除却都年轻,皆是女子之外,相似之处不多。”
巩乡长道:“捕头厚道,已是告诉了我们,杀这五名女子的凶手只有一个人?”
桂淳再一抱拳:“乡长聪慧,从桂某一句话看出真相。若乡长查案,定也是位神断。乡长和村正可能亦已猜出,凶手是个男人。”
巩乡长和常村正都一笑,巩乡长谦虚一番。桂淳喝了杯茶继续讲述。 前五名被害的女子,有未婚者,也有已婚者;身段有高挑的,也有玲珑的;有丰腴的,也有弱不禁风的。面庞五官更各不相同,居住之地分散在城中。
凶手简直像蹓跶到街上,临时起意,随便从人群里挑了个女子下手。
难以判断他杀人的缘由,也琢磨不透路数。
史都尉和手下堆了好几个大沙盘,推出无数条路线,一时难确定哪里最可疑。
这厢白如依又想到一个关键——
那个雇人画蝶花美人图册报复锦华庄的商贩,鲜戴。
鲜戴仍被关在州府衙门的牢里。
他也不想出去,非常安静乖巧地待在黑牢的小单间内。
白如依去见他,道,鲜老板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有无想过出去后怎么办?
鲜戴在牢房角落里瑟缩了一下。
白如依摇头:“鲜老板买卖做得不算小,怎就糊涂了,再气也不能做那样的事。可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亦搭上自个儿。你猜那些姑娘的家人,待你出去后会怎么欢迎你?”
鲜戴抖个不停。
白如依等他抖了一时,才道:“但鲜老板或能帮衙门一个忙。”
鲜戴立刻冲到牢门前:“请先生指点!小人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白如依道:“这倒不必,只请鲜老板仔细想一想。几名被害的女子,为什么你都认得?”
鲜戴愣了愣:“小人已交待过了,因小人的买卖多能与人打交道,整座明州城的人家没几家我不认得的。”
白如依道:“我记得鲜老板还说,她们都多少得罪过你。”
鲜戴说:“前几位没有,是小人丧尽天良,因她们的不幸想出画这本缺德册子。之后的十一位女子确实与小的有小小纠纷……不,纠纷都不算,只是小人觉得,买卖做得不畅,是我缺德无良,心中记恨!”
白如依问:“她们都因什么与你有纠纷?”
鲜戴道:“小人的小买卖,很容易起争执。详细的也记不清,可能就是看了不买,讨价还价,订了物件又不要了,或我去他们家布置,她们挑三拣四,或明明是她们反悔想退货,甚至自己损坏了物件,却说小人的货不好之类……”
白如依道:“这些女子性子都挺活泼?”
鲜戴皱眉:“也有看起来蛮温柔贤惠的吧。有些看着娇娇弱弱的,亦不好惹。”他忙又改口,“不,都是小人的错!她们全是仙娥一般的女子,坏的都是我!”
白如依又道:“请鲜老板再想一想。你得知前五位女子被害后,才作了这本册子,后十一位女子都是你选的。正如你所说,你的买卖,极易与人有冲突,似你方才所说的纠纷,可能每天都有。为何你却选了这十一位女子?或有什么你自己都没发现的关联,令你由前五位被害的女子想到了她们。”
鲜戴直着眼懵懵愣了许久,才怯怯道:“小人真的暂时想不出,除了做生意时有些小纠纷外,可能就是……这些仙娥姑娘们都十分美貌……”
白如依也沉默了一瞬,又问:“鲜老板平时印的吉祥画卷,多是什么教,什么派,哪些神佛?”
鲜戴又缩了缩:“小人其实……啥也不信,所以没拘束,啥都卖……明州城什么人都有,小人那边,不单儒释道诸圣像吉语经文,连夷国的经卷,胡番人士供的天神娘娘像,卷胡子神仙像,小人也有。”
白如依赞叹:“鲜老板这是别样的一体同仁,不分内外。万一送错了或触了忌讳恐有麻烦。”
鲜戴再缩缩:“一般特别讲究的也不会来小人这买。小人这只有保平安吉祥的。”
白如依又询问几句,鲜戴确实一时想不起来。白如依亲切地让他慢慢思索,临离开时,又回转身道:“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鲜老板,你雇的那位画师甄仁美找到了。等他被带回州府衙门,问两句话,鲜老板就能从牢里出来了。”
鲜戴瞠目结舌:“但,但,但小人仍有杀人嫌疑……” 白如依道:“当下鲜老板嫌疑已不算大,待甄画师回来,鲜老板可能连嫌疑都消了。白某是个闲人,不太懂衙门的规矩,随便听了几耳朵,好像说是,鲜老板出去后,暂时别离城,在自己家待着,能让衙门随时问话就成。”
鲜戴瘫坐在地。
白如依这话并非在诈鲜戴,甄画师确实已找到,正在江淮知府柳知的船上,即将抵达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