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史觉得日头已经开始变得很晒了,有些受不住、怕晒黑。而且书籍图画都拿出来了,剩下的就是隔一会儿翻一翻的活儿。便有了些躲懒的意思,只叫几个小宫女在这看着,随时翻书,也防着有风吹走一些图纸。
而素娥就是她们任命的这些小宫女的头儿,一则她年纪比她们都大。二则,她过去几年都做过晒书的活儿,熟悉这件事,不会出差错。
素娥乐于做晒书和整理的活计,没有躲懒的想法,立刻便应了下来。等到司珍司的女史们都走了,她便照她们说的,将那堆还未分开的图画散在廊檐下,不让受到阳光直射,只能算是晾着。
收拾好这些图画后,她又去翻了翻摊开的书籍,事情做的不紧不慢——她今天一天的时间都准备耗在这里了,没有安排其他活儿。
为了方便干活儿,她今天穿着打扮都以简便为主。t头发不过是打成一根大辫子,结在顶心绾个纂儿。身上也朴素,半旧的白色窄袖短衫、揉蓝色高腰长裙,无一点儿纹绣。甚至长裙还是仅合围的普通裙子,非常俭省布料,以至于行动间能看到里头散着的雪青色裤腿。
其他装饰几乎没有,头发乌黑、脖颈纤细、耳垂光洁...只有左手手腕上戴着两只清水碧的叮当镯。说起来这镯子是她捡漏了,原本的材料是拿来做一只普通玉镯的,但料子开出来后才发现中间有一线裂,非常深、非常显眼。
这样的料子肯定是无法拿来做玉镯了,将中间还能用的镯芯掏出来后,素娥便以一个颇为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毕竟这对于司珍司来说算是废料了,就算能切割出来,做一些小物,那也不值什么。素娥花钱买,中间账面差额全是赚。
素娥小心地从中央切开玉镯圈,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小镯圈。然后又打磨掉边上的裂痕,直到看不到,得到两个细细的圆条镯。这个镯子其他人根本看不上眼,觉得太细小了,根本不像样,就是小家子气!
但就是这样,他们也无法否认,素娥只戴一个的时候越发显得她手腕纤细。戴两个时,两只细镯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也别有意趣。
翻了翻书,又去收拾一边的书画卷轴...见得日头渐渐升高,阳光越来越强烈,素娥怕晒坏了廊檐下放着的画——就算没有阳光直射也怕!便将廊檐前的苇编卷帘给放了下来,这样隔着卷帘,廊檐下就更阴了。
郭敞就是此时踏入这处小院空地的,举目望去,桌上、地上竹席上,都摊开着书籍图画。一阵穿堂风吹来,院子角落栽着的一株月桂树树叶沙沙作响,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一切忽然就叫郭敞想到了如今文人爱写的志怪文集,多有些神仙、异人、妖怪故事。 误入桃花源,又或者壁画境,那么安静,安静地叫人不自在。
几个小宫女原本或低头做事,或在一遍阴凉处打盹儿。见得人来,虽不见得见过郭敞,却是知道马尚功的,立刻就要行礼。然而郭敞抬了抬手制止,帝王气度、不怒自威,其他人下意识就照做了。
王志通也是识趣,见到卷帘后有个女子人影,仿佛是素娥,便示意其他人赶紧出去——也是素娥给王志通留下的印象够深,身形实在特别,王志通又是个善于识人的,不然远远隔着卷帘,一个一月前见过的人,那是神仙才能认出来!
郭敞走到卷帘前,也是恰好,一张画被吹起来,吹到郭敞面前。他将之捡起,只觉得运笔、设色都很熟悉,脱口而出:“这可是你画的?”
素娥原本沉浸在工作中,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声打断,一开始是一惊,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是谁,宫廷里男人可不多,就算将宦官也算上,素娥认得的也寥寥无几。以郭敞那特殊的身份,不管素娥想不想,肯定都是‘难以忘记’的。
一下便听出来了。
素娥隔着卷帘深行了一礼,叉手道:“官家万福。”
郭敞听得声音,仿佛彩石坠于深泉,三伏燥热便下去一半,竟舍不得见面。只隔着卷帘免了素娥的礼,依旧问她:“这画可是你画的?”
第39章 宫廷岁月039
隔着卷帘, 素娥看不大清那张画,便要伸手掀开卷帘。郭敞快了一步,先将那张画递了过去。见此素娥也不做声, 没有再掀卷帘, 只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画。
‘叮当’一声, 郭敞见素娥手腕上两只细细的圆条手镯怔了一下, 心念一动——只是没等他想清楚,拿到画的手已经收了回去。
拿到画的素娥想了想道:“禀官家,此画确是妾所作,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这是为司彩司敬上刺绣屏风准备的底稿画, 画了两幅, 后头一副更精细, 送去司彩司了。这幅...这幅粗糙些, 但更有生气, 便也留下来了。”
这是一幅《骏马图》,要素娥来说, 后来的精修版固然更逼真、细致,但也更像花样子, 而不像一幅绘画作品。
“真是一幅佳作, 善于画马的画师也有不少, 只是都没有这画上的精气神...明明是泼墨挥毫、大开大合, 容易失之于细节,有神而无形。但此画不同,活脱脱骏马要跳下画来了,再未见过这样的。”
素娥的《骏马图》模仿的是徐悲鸿大师的画法, 而徐悲鸿大师的骏马,是在国画的基础上, 借鉴了许多油画的东西而成。所以既有国画的写意潇洒,也有油画常见的坚硬感、肌肉的动态感。放到此时的同题材作品中,懂行的人很难不动容。
当初看到素娥作品的司彩司绣娘只当她是画了一幅不错的画,但要说‘不错’到什么程度,那就不知道了。而现在懂行的郭敞却是知道的,所以也很惊叹。
“你下笔倒是大胆......”
素娥轻声回道:“大约是因为下笔前,已经胸有成竹了罢。”
这不是假话,素娥心里是有徐悲鸿大师的作品做参考的,虽然不是照抄,但要说‘胸有成竹’绝对没问题。正是因为这样,在下笔的时候丝毫没有笔锋凝滞的感觉,也没有新风格的作品那种过渡期的不成熟。
郭敞听她这样说又是一笑:“你倒真是不会自谦。”
“将那画儿给朕...照着这画绣出的屏风是进献哪宫的物件?”郭敞接过从卷帘旁递过来的画问道。其实宫里他没见过,或者见过了不记得物件多的是,此时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样一句。仿佛他只要见过,就一定能记忆犹新一样。
“妾也不知,司彩司也不会告诉妾那许多......”
“是么...”郭敞倒也没纠结这个问题许久,而是顺着这幅《骏马图》和素娥讨论起了技法。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恍然道:“我们怎么隔着这帘子说了许久话?”
素娥沉默了一下,真实的情况是,她一开始没想到这儿。她和这位天下一人的君王,既有关系,又像是毫无关系,既应该亲密,又实则生疏——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相处实际是非常不自然的,她甚至下意识回避。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素娥只得道:“不敢冒犯天颜。”
“这是什么话...似是有礼,实则最为无礼。”说是这样说,郭敞却不为这话生气,反而不自觉露出微笑:“若你真谨慎至于此,哪会与朕隔着帘子说了这么久——不必再出来了,朕已经周全了你,便教朕好人做到底罢。”
隔着卷帘,只能看到一帘之隔的隐绰人影,这反而放大了想象。郭敞是以一种迫不及待的紧张心情来的,近前却又不着急了,或者是近乡情怯,或者是兴已至此,事情本身倒不重要了。
一阵风又吹来,忽然吹飞了一沓之前被素娥用石块压着的字纸。纸张窸窣、啪嗒,飞扬起来又盘旋,就像是一只只蝴蝶。
郭敞看了那些字纸一眼,说道:“你当差罢,朕先回了。”
素娥自然只有行礼应‘是’的份儿,等到郭敞离开了,才收回送他时的礼,从卷帘后走出来,去拣那些飞散的字纸。 郭敞走出来,王志通惊讶于官家没把素娥带出来,但见郭敞神情满足而愉快,就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便只是笑呵呵地跟随郭敞回福宁殿,等到了福宁殿,扶着郭敞下了龙车时才道:“高娘子好生不俗!”
“老奴与尚功局女官说了几句才晓得,高娘子不只是学得好画好字,还善于插花、烧香之道,烹饪也极佳。她人在司珍司,这些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得...若不是司珍司的一位司珍极为爱惜她,只怕她早就被六局别的局司要去了。”
王志通觑着郭敞的脸色,略带试探地道:“官家,今晚可是叫高娘子侍寝?若是,该早早准备才是。”
郭敞笑骂道:“这是你该催问的事儿么?”
停了一下,他才继续说道:“侍寝便罢了,今晚也不叫人侍奉。”
像是忍不住要与人分享一般,郭敞没头没尾说道:“朕今日始知王子猷之乐啊!”
宦官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多的是大字不识的,却也有文采不俗,可以和文官应和的。王志通一直伺候郭敞,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知道王子猷就是王徽之,是书圣t王羲之第五子,关于他的典故不少,而其中最有名的之一就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