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的书法受五代代表书法家杨凝式的影响,而杨凝式的书法布局就是端严唐书风气中吹过的一缕新风。世上大多数潮流都是这样的,所谓‘盛极而衰’,唐书法度严谨看久了,杨凝式这样的风格就能成为新潮流。
只不过一股潮流从发端、兴起,再到成熟,都有一个过程,这期间往往会有过渡期的不成熟。而素娥写出的董体呢,那时哪里是‘成熟’?这个时候杨凝式带来的跳脱布局都过去了。书法潮流有了分叉,一面是越一板一眼越好,如馆阁体。另一面则是追求各种新奇,种种怪体都出来了。
这样,董体在此时的新风作品中自然有一种少见的融会贯通。
评完了章法布局,郭敞又说字:“你这字也奇了,没见过这般的,平淡天真又不失古拙。这可不易,向来返璞归真难就不说了,而要显得古拙,而不是笨拙,这又是另一种难法。”
“唯有一点,你的笔法还不够老到,想来有一定年月积累后还能更加纯熟圆满。不过这也寻常,你才多大,学字又才多久?”
对于练字的事郭敞没有说太多,只是喜欢她的字,又让她正经写了一篇收起来。因为之前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素娥想也不想,这篇写的是《始得西山宴游记》,和《小石潭记》一样都是‘永州八记’之一。
“你倒是喜爱柳河东的文章。”郭敞见了没说字如何,倒是对素娥如此熟悉柳宗元的散文非常惊讶。
此时人读书,在学了一些启蒙书后,都会学经,也就是四书五经那些。相比之下,诗词其实要次一等,毕竟只是‘消遣娱乐’,当不得正事么。而散文很多时候又次诗词一等,毕竟诗词在一些士大夫唱和时用得上,作出佳篇也能在文坛传名,而散文就连这个都不如诗词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若不是十分喜欢的,很少能将古人散文也背诵下来。或者退一步,就算喜欢,也不是哪位大家的散文都能读到——不像经书那样到处都是容易读到,也不像诗词,当红的哪个不传唱?
“柳河东、韩昌黎是唐之大家,他们的文章清新隽永、文理质朴,令人钦佩。”
“这话倒是...”郭敞又和素娥谈了谈古人文章,忽然看到素娥袖口露出的红珊瑚手串和塞在手串里的手帕,手就先脑子一步,伸手抽出了那块淡紫色的手帕...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气。 这香气不同于他在素娥身上闻到的那种淡香,若是冰雪有气味就该是那样的味道,而是一种明显的人造之味。
“你拿什么香熏帕子?倒是从未闻过。”为了掩饰突然抽走素娥手帕的一丝尴尬,郭敞就故作镇定地问。
素娥看了看帕子:“是小四合香。”
“哦?朕只听说过四合香...这与四合香并无多大干系罢?”此时富贵人家都爱香,郭敞当然知道四合香是什么东西。他没从手帕香里闻道一丝一毫沉香、麝香、龙脑香、檀香的影子,这些他都是很熟悉的,不可能闻不出来。
素娥低声道:“是用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梨滓四种来合的香。”
郭敞听了就笑了:“这算什么‘四合’?差的太远了!一者极贵,一者极贱...不过,这倒也是你的本事,能用这些弃物制出这样清新馥郁香品。有好香料谁合不出好香?没得好香料,能这般才算是真会烧香。”
“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倒是比巧妇更巧了。”
第40章 宫廷岁月040
兽炉吐香烟, 郭敞抱着一把琵琶,转轴紧弦后弹拨了两声,就又放下了——郭家天子多是有些才艺在身上的, 不过因着唐朝皇帝不少耽于游乐, 误了国事的前车之鉴, 这些事没有太叫人知道, 不过是闲暇时娱乐自己而已。
“官家,昨日也罢了,今日还不叫娘娘侍奉么?”素娥走后,王志通见官家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趁着一个空儿便上前提醒了一句。这里头既有一些他的私心, 也有圣人给他压力的缘故。
“此乃天子事, 谁要你来管的?”郭敞不高兴地道, 然后顿了顿才道:“罢了, 晚间再去坤宁宫就是了。”
长久不踏入后宫,首先选择皇后, 也是给皇后的体面。所以郭敞做这个决定王志通不奇怪,立刻就应下了。
王志通应下后因着郭敞确实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只陪着小心, 也不敢随便说话了。却没想到, 郭敞的情绪变化极快, 很快又兴致勃勃问他:“殿中谁管着香药,可有哪些珍贵的?叫各色拣出一匣子来。”
福宁殿各种差事、物品都有专人负责,‘香’这一块当然也不例外。王志通回说:“官家,殿里管带香药的是刘亮。”
别的话王志通没有多说, 而是叫‘刘亮’来自己说。不是因为王志通不知道这些,事实上, 福宁殿大大小小事物就没有王志通不知道的!他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当然,不是人精也坐不稳他现在这个位置。
之所以王志通偏让刘亮来露这个脸,是因为刘亮算是他的徒子徒孙之一,他愿意给刘亮机会。
刘亮很快说明了福宁殿香料的情况,天下珍贵的香料宫中都不会缺乏,福宁殿又是宫里的天字第一号,自然是好东西这里都有。除了一些禁忌使用的,其他都能找到。便是殿中一时不备,库房里也有。
“...听你这样说,福宁殿收着的都是合香,香料倒不多?”郭敞听了刘亮的解释问道。
“禀官家,确实如此。宫里用的多是合香,制好的香丸或是线香才好使。香料虽也存着,但都在库房里,要启出来也便宜。”
郭敞点了点头,便吩咐道:“既是这样,拣最珍贵的香料,各色半两,装一匣子来。”
刘亮听话立刻就去办了,不一会儿就齐全了,托着个匣子呈上:“启禀官家t,库中珍贵的香料数不尽数,小的便从中择了合香常用的一些。虽不算齐全,但无论是合香,还是做别的使,都该够了。”
郭敞去看那些香料,除了上午他和素娥提到的‘四合香’中包括的檀香、麝香、龙脑香、沉香外,还有乳香、白笃耨、鸡舌香、安息香、郁金香、降真香、木香、苏合香等,打眼过去确实是齐全的。
但郭敞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察出缺了重要的一味香,便问道:“怎么没有龙涎香?”
天下香品太多了,就算指名道姓要珍贵的,没拿来全部郭敞也不会说。毕竟‘珍贵’是一个相对概念,真要说起来,宫里使用的香,就算是最普通的,在民间也可称珍贵了。只是现在差的龙涎香,香中最珍贵的一品,所谓‘天香’‘香料之王’,这就无法忽视了。
其他的香料,沉香市价不过五百钱一两,龙脑则市价一贯四百钱,白笃耨因为当下正受追捧,价格有些畸高,但也‘不过’每两八十贯。若是没那么受追捧的黑笃耨,则要更便宜许多,每两三十贯就行了。
而龙涎香就不是这样了,很多时候都是有价无市。价格在那里,但市场缺货,无法交易。一般来说,往往市面上出现龙涎香,立刻就会被宫廷采买走。至于成交价,也只能做一个参考而已。
别的香都以‘两’,甚至‘斤’论价,至少皇宫采买是这样的。而龙涎香呢,即使是宫里要买,也是论‘钱’的。
龙涎香是外邦所产,一般要专门派人去广州采办。价格合成‘两’来计算的话,上等的是百贯一两,次等的也要五六十贯——这是在进口地采买,还不一定买得到。若是买商人贩到京城里的,则不论好次,至少是百贯以上才得一两了!
刘亮迟疑了一瞬,然后才道:“禀官家,库中龙涎香有数,且早有用处,福宁殿——”
刘亮的话被郭敞打断了,郭敞无所谓地道:“别的先不提,匀出半两就是了。” 不等刘亮回答,他又摆弄起了之前丢开的琵琶。在王志通不断使眼色下,刘亮不敢迟疑,立刻应了‘是’,回头又在香料匣子里装了半两龙涎香。
“官家可是打算赐予高娘子这些香料?”稍晚时候,王志通侍奉郭敞饮茶,替他将香料匣子从案上收起来,仿佛家常一般说到了这个。
郭敞‘嗯’了一声:“她倒是个爱香的,说起合香也头头是道。怕是因着这个缘故,身上才腌入味儿了...只是她一个宫娥,能有什么好香料拿来合香?那小四合香你也听到了的,虽则好闻又有雅趣,可到底是不得已想的法子。”
王志通笑着道:“官家说的是...那老奴这就给高娘子送去?”
郭敞却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明日朕自带了送她便是。”
王志通怔了怔,转念之间想了很多,表面上却是毫不迟疑地应道:“是...说来,官家明日还教高娘子伴驾么?”
郭敞点得好茶,说道:“朕倒是有这个打算...明日若是前朝无事,等午后便在玉真轩那边游乐了。你着人先去布置打扫,明日不许闲杂人等过去打扰...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