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采薇走过去坐在郭敞身边,托起茶盏:“其实也不渴。”
这当然是假话,为了侍寝时不会失仪,之前往往会少食水。就和侍女为了伺候主子吃饭不吃饱,水也少喝一样。在围房里洗了个热水澡,本来就有些渴,但方采薇并没有喝水。这时候来了寝殿,还要唱歌,哪能不渴呢?
但对着官家,这些话就不必说了。
想着这个时候气氛正好,真等到之后侍寝,无论是侍寝时,还是侍寝后要休息了,事情都不好说。方采薇喝了茶,放下茶盏便说道:“说来,臣妾得了一件宝贝,这宝贝有些特殊,似臣妾这般也拿不得,只能献给陛下。”
郭敞有些意外方采薇这个举动,挑了挑眉:“什么宝贝就这样了?想来,只要不是那劳什子的传国玉玺,旁人哪里拿不得,还只能献给朕?”
郭敞这个时候说起传国玉玺是有原因的,传国玉玺是秦朝起就在皇帝手中流传的‘国之重宝’、皇帝印章,是天下的象征。一个皇帝如果没有传国玉玺在手,就会被讽刺为‘白板天子’,历史上东晋的皇帝就是这样的。
然而,就是这样重要的宝贝,在唐末后失传了。
唐末之后,华夏大地陷入了空前黑暗混乱的时代。多个短暂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至于割据政权更是多的数不清。战争、混乱、鲜血、残忍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传国玉玺在那段时期失踪,更像是一种必然。
官方的说法,传国玉玺是被后唐末帝李从珂带着在玄武楼自焚后就不见踪影的。但非官方的说法一直很多,与其说是这些人有什么证据显示传国玉玺还在,还不如说是大家都无法接受传国玉玺就这样没了,华夏痛失瑰宝。
大约也是这个原因,自大燕一统天下,关于传国玉玺的传闻就多了起来。如今眼见得休养生息,又有太平盛世要来的气象了,那就不只是传闻了,还真有人来献宝——前些日子,就有洛阳官员称,有人在后唐玄武楼附近建家宅,破土种花木时,翻出了传国玉玺。
这已经是郭敞等级十多年里做的最像真的的一次了。
毕竟根据当年后唐末帝带着传国玉玺自焚的真实事件而来,只要传国玉玺没在火灾中烧毁,原址上翻出来还真有可能。
真见到东西后,也像是那么回事儿,至少以郭敞史书上读过的对传国玉玺的描述,都是对得上的。
印玺为玉制,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下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就连当年王太后摔崩后,用金子补的那个角也有。不过金子大约是被火烧融了,所以只有一个碎了的角,并没有金子在。
但寻了朝中最擅金石的大臣来看,最终还是确定这是个假货。以如今对古董市场上造假手段的认知来说,这个传国玉玺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
虽然自古以来就有追求古物的偏好,但‘古董’成为常见收藏物,确实是唐末以后,直到大燕才有的事。这也催生出了一大批t金石学者,他们还撰写了不少金石学书籍...也是因为古董市场火热,市面上造假层出不穷。
不过,主流的造假手段用到传国玉玺这种级别的宝贝上,这倒是第一次。
大概是级别太高了,做这件事的人往往不是造假专家,而是抱着各种目的的官员、贵族之类,以至于之前的传国玉玺都是一眼假。之所以能被呈到郭敞面前,大概是下面的人不想担责,就没有拆穿那种程度的一眼假。
再有,下面的人其实也不确定郭敞的想法,万一皇上就是想要一个‘传国玉玺’,以显示天命昭昭呢?这个时候做拆穿真相的那个人,是不是会得罪官家?想到这里,往往就是一个‘皇帝新衣’式的思路了。
郭敞的确想要得到传国玉玺,但这更像是皇帝的一种占有欲。如果是假的,那就没必要了。有些时候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连自己都骗,那就没意思了。所以最近送来的传国玉玺是被他自己否的,虽没降罪那些献玉玺的人,可那种不在意的态度已经是一种再明确不过的表态了。
“臣妾在深宫之中,哪里能得来传国玉玺?”方采薇仿佛是为郭敞的‘玩笑’而笑,而后才解释道:“说起来远不是一桩多入眼的事儿,还是臣妾的父亲...他是那个样子,可臣妾也不能放着不管,到底叫人送钱给他,算是做女儿的供养。”
“只是给他一些钱财,到底会用完,倒不如给他找个事做,说不得忙碌起来,还能叫他戒了赌。”
“臣妾思来想去,这京师之中稳妥的营生不多,买卖建材倒是一样...这京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人来了就要住房,哪能不用这些?”
这也是真实情况,因为大燕的户籍制度并没有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他们想要进城就能进城。而且不是本地城市,真不怕路途远的话,直接上京也可以。这样一来,好处是农民失去土地后,地主剥削的太严重了,他们还可以进城谋生,没那么容易爆发农民起义。
坏处的话,自然就是城市扩张,负担加重...在小农经济下的封建社会,城市化率太高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问题,随之而来的往往是巨大的麻烦。
“...没成想,这次买来许多建材却是捡着了,因着官家要将金明池修做皇家园林,倒叫京师建材大涨...这也是托官家洪福。”
“臣妾的父亲大赚了一笔,他自分了一些利,臣妾也因此得了写余钱。臣妾想着,也不缺钱,何必将钱财搂在手中?便托人在宫外寻了一些古玉。”
“咱们这宫中也多是爱玉的,古物更是时下正受追捧。臣妾买些古玉在手边,无论是自己赏玩,还是将来遇上要送礼的时候,都用得上——这古玉是得了,其中多数都是一些好认的器物,只有一件,其他人也看不大出来,只说是‘镇圭’。”
“臣妾瞧着却觉得像是古代君主祭地的礼器‘玉琮’。”
说着,方采薇已经交赵秀姑将带来的盒子捧过来了,那可不是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就装着一只黄玉制作的器物。外方内圆,按照古制有十二寸见方,十分厚实,一眼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但确实很有礼器那味儿。 是的,郭敞也看不出这东西是什么,但他作为经常接触礼器的皇帝,对于礼器确实有一种‘直觉’。
“镇圭?”郭敞不大了解这个,甚至可以说是没听说过。
但这确实是一段时间内大家对‘玉琮’的错误认知,这种外方内圆的礼器,大家实在不知道是什么,甚至还有人觉得这大概是一种特殊的玉璧、玉瑗之类——也有很多人不认可这种说法,却又说不出能服众的见解,便有了‘镇圭’之名。
这都是金石学内部的‘小小争论’,郭敞一个皇帝,对于新兴学科内的‘前沿问题’不了解,实在是太正常了。
“镇圭朕是不知道,不过玉琮,可是《周礼》之中‘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的那个玉琮?”郭敞拿起盒子里的黄玉琮:“天圆而色苍,所以以苍璧祭祀上天,大地方而黄,所以用黄琮祭祀土地。”
“如此看来,此物是玉琮倒很有可能。”郭敞对‘琮’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这是一个已经失传,只有书上文字记载的古代礼器。
相比起玉璧一直以来的流行,玉琮真的失传的很早。
郭敞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玉琮,隔天还找了擅长金石的大臣来看。听郭敞说这可能是‘玉琮’,有个大臣就不小心捏断了胡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妙极!妙极啊!臣怎么没想到呢?”那大臣朝郭敞拱手道:“臣以前也见过仿佛的古物,只是没有这个大而已,当时也以‘镇圭’呼之,却是没想到玉琮上头。”
“大约是过去的太小了,而文献所记的,多是天子一级的玉琮,更不容易想到。”另一个大臣冷静一些,很快说道。
“按《周礼·考工记》中所载,‘大琮十有二寸,射四寸,厚寸,是谓内镇,宗后守之’,倒是对得上了。再者,《说文解字》也有‘琮,瑞玉,大八寸,似车釭’之说。大小不同,但等级不同,这种差异很寻常,玉璧也都是有大有小的。而车釭之形,这是说的很清楚了。”
这时候,之前那个大呼‘妙极’的大臣也反应过来,连忙道:“官家,要说讲的最清楚的,还是郑玄为《周礼》所作之注,‘琮之言宗也,八寸所宗帮。外八方象地之形,中虚圆以应无穷,象地之德,故以祭地’,外方内圆之象正是如此!”
都是研究金石之学的,这些文献倒背如流没问题。之所以熟悉这些,还是没能得出镇圭就是玉琮的结论,这不是傻,而是知识的融会贯通本来就有一定障碍。别说是这样复杂的‘新发现’了,就是现代人学外语,外语单词翻译成中文没问题,也不代表同样的词,从中文换成外语单词就行了。
这有点儿像是在做连线题,连的顺利自然没问题。但如果中间就是卡住了,连不上,也不是奇怪的事儿。
郭敞很高兴确定方采薇献上来的古玉就是玉琮,而且根据大臣们说的,这么大的玉琮,只能是古时天子用来祭祀的——虽然这肯定不如传国玉玺来的厉害,能够佐证郭家得天下的正统性,但多少是个‘祥瑞’呢。
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什么白鹿、灵芝等大家说是祥瑞,才真是祥瑞的东西,玉琮可是有《周礼》做背书的——关于什么是祥瑞,确实是有相关标准的,历朝历代细则都不同,但非要说的话,也是人规定的。
人自己规定的,一开始还好,后来大家看穿了,信的人也就少了。
郭敞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祥瑞兴趣不大,也不是真的迷信这玉琮,但玉琮作为有利于提高‘向心力’的道具,还是很有价值的。
所以得了玉琮的他是真高兴,而且他也不会忘了这玉琮是谁献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