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在那头听见好笑,分明玉漏是为她二姐的事情耽搁在家,她怕家丑外扬,原来也会扯谎。
玉漏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笑声,不自在地坐直了腰,“骂几句也没什么,眼下要过年了,有些忙,大奶奶是为家里人手不够急的。”
正说话,派去大房二房哨探的丫头进来回禀,“大太太那头还有人坐着,二太太屋里的人走了。”
络娴本来立起身来要领着张妈玉漏过去
,转头一想,两房太太只顾着和别家打发来的老妈妈说话,倒把正经亲家来的人晾在这里半日,分明是看不起他们凤家落魄了。
便又赌气坐下去,吩咐丫头,“你领张妈往二太太屋里去问候一声,要是出来大太太那头还不得闲就算了,改日再来问候也是一样。”
张妈便跟着那小丫头出去,留下玉漏有些尴尬,因问络娴,“我是不是也该跟着去请个安?”
络娴恐池镜听见,没多说什么,仍赌气道:“张妈是我娘跟前的人,她一个人去就够了。”
玉漏看出她不高兴来,也未敢多打听,又说了些凤家的事,问她几时再能回去。
络娴道:“时下年节的人情客礼往来,我大约十二月里就能和二爷一齐回去一趟。”说着,把脑袋凑到罩屏外,朝西暖阁喊:“小叔,到时候你同我们一道去不去啊?”
都知道池镜幼时和他们凤家兄弟要好。池镜只得答道:“二嫂若不嫌我多余,我就和你们的车马一道过去。”
络娴一下红了面皮,老远嗔他一眼,“多余什么?你是愈发会说话了!”
池镜搁下笔,慢慢踱步过来,“你们新婚燕尔的夫妻,好容易一齐出门一趟,我夹在当中难道不多余?就是你不嫌,二哥保不住也要嫌。”
他不进来,就歪在罩屏旁,照旧把两条胳膊闲闲地怀抱起来。他比络娴还要长一岁,从前只当络娴是个跟在他和凤家兄弟屁股后头转的小丫头,如今虽改口叫了二嫂,还是不大拿她当长辈敬。
络娴也习惯了,偶尔摆个嫂子的架子也不像样。她作势捏起拳头,够着腰去打他,“叫你乱说!明日你娶了妻,我也笑话你们新娘子!”
他向旁一让,没所谓地笑道:“反正不是说我,随你去取笑。”
“难道我惹了你们新娘子生气,你就不心疼?”
池镜还是散淡的口吻,“我有什么可心疼的?不过你倒要先替我找个新娘子出来,”他假意在那里乱瞅,自然而然地也瞅过玉漏,“新娘子在哪呢?我先看看好不好,再想想要不要心疼。”
那眼睛仿佛钉子在玉漏身上冷钉了一下,不过钉错了位置,又毫不留情地拔开了。
到底是在她身上钉了个隐隐瘙痒的口子,她扭头他镜看一眼,也是微笑,“三爷真是爱逗趣。”
络娴接口道:“他只管逗趣吧,此刻说不心疼,等改日新娘子进门来,只怕他五脏六腑都要为她疼呢。”
听这口气,仿佛池镜的婚事已有了些影子。玉漏不禁紧张起来,转回头看络娴。络娴皱着鼻子向她笑,眼睛直剜在池镜身上,“我们老太太瞧中了一个,正预备要说给他呢。”
池镜不知不觉踱到她们后头圆案旁坐下,一掀衣摆,把左腿架起来,“二嫂就爱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嗳,我这可不是捕风捉影,前些日子在四老太爷家,你是没瞧见,咱们老太太只顾着于家太太说话,直夸那于三姑娘好呢。”
池镜若无其事地笑问:“那到底好不好呢?”
“好嚜自然是千里挑一的小姐,家世,门第,相貌都和你相配。只是——”
玉漏也若无其事地微笑,“只是什么?”
络娴拿不准,抿着嘴道:“我也说不清,我是觉着有些假清高,不大爱理人。嗳,我可不是因为她长得好,嫉妒了才这样说。”
池镜笑道:“这个我信,谁会去嫉妒一个不如自己的?”
说得络娴高兴,叫了丫头进来吩咐,“才刚炉子上不是在煨梨汤?好了吧?快盛两碗来三爷和玉漏姑娘吃。” 大房那头正打发个丫头过来叫,说是张妈往那屋里请安去了,叫络娴也过去。络娴听见婆婆叫,忙穿了毛皮氅衣要跟着去,又掉回头来嘱咐,“玉漏,你在这里坐会。小叔,你不许溜,得替我把那些帖子回完!”
屋里下剩个半大的丫头在西暖阁那头坐着听差遣,见送梨汤的丫头也进来坐着,便低声道:“你不留在那边伺候着,又过来做什么?”
那丫头朝东暖阁瞅一眼,“三爷不怕,他才不要人时时刻刻在跟前守着。”
“除了三爷,不还有个人在那里?”
那丫头翻了记白眼,“那个啊,不算的,二奶奶娘家的人,在他们凤家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
嘁嘁哝哝的说话声从那头飘过来,远在天边似的渺茫。玉漏拿汤匙搅弄着碗,背后也在搅弄,只听见一片磕磕碰碰的叮当声。
她感到背上爬上来一线轻悠懒散的目光,把她拴住了,不能动弹。纱糊的窗屉子向两边抽开,外窗糊着厚厚一层桐油纸,偶尔有片东西扑在上头,顷刻就不见了。
“下雪了。”池镜说。
他一开口就如同下了道赦令,玉漏终于松缓了骨头,点头附和,“真是下雪了。”
“凤翔今日怎么不来?”
玉漏听他说惯了“凤大哥”,对他直呼姓名感到点诧异,但又觉得自然,好像他待凤翔过分的敬重反倒不应该。
“他在外头有要紧事,大清早就被人请去了,还特地叫我来代他向姑爷赔罪,可巧姑爷也不在家。”
“什么要紧事这样忙?”
“不大清楚,说是县衙的大人请他。大约也是听了朝廷要复用他的那些言语,又赶上年关,藉故请他。”
池镜笑道:“这些人,专会经营。要是回头这事不过是谣传,他们又会觉得吃了亏。”
玉漏在凳上转个身,“三爷不是说要替我们大爷打听虚实么?”
“早已写信上京去了,大约这月下旬能得回信。”池镜见她眼皮低在热腾腾的烟幕中,愈发看不见眼睛,便笑,“你对这事倒很关心。”
“怎么能不关心?如今我们凤家都指着大爷。”玉漏顿一顿,又说:“就算凤家还是从前的光景,我是大爷屋里的人,自然也要一心悬在大爷的前程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