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回房后,玉漏还与金宝在廊下嘁嘁说话。又说了半晌后,金宝将绣绷子搁在裙上,拿胳膊肘顶了玉漏下,眼睛向窗户上一睇,鬼鬼祟祟地笑起来,“你不进去?”
屋里除了池镜没别人,二老爷这一回来,不免把陈年的旧闻翻腾出来,大家都忙着寻亲觅友地重新议论起他的事。事其实也还是那些事,可久了不翻,再翻也能有新鲜感。
太阳晒在那阖拢的窗户上,同时映着一片树影,笤帚似的在窗户上扫着。许多年后玉漏才知道池镜有个习惯,喜欢坐在窗户背后听她在廊下和丫头们说话。问他为什么喜欢,他说虽然听不确切她们在讲什么,但能从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亲切。那时候她忽然感到,这么个风光的男人,其实只不过是墙缝中遗掉下来的一个孩子。
此时她还不知那窗户后面坐着人,只觉得那阳光晒在那些雕花上,有一种惬意的寂寞。她一霎脸红了,“我和你在这里说话,不过是捱时辰。”
金宝撇嘴表示不信,“捱什么时辰啊?”
“原是老太太打发我来给燕太太传话的。”
“那你还不传去?”
“怎好传的?”玉漏偏过去咬着她耳朵说了几句,两个人唧唧笑了一阵。
而后金宝道:“老太太也真是的,人家夫妻这些年才团聚一回,偏要你来传这种话。”
刚好说到这里,听见池镜在屋里叫倒茶,玉漏还以为他进屋便午睡了,谁知又没睡。金宝推玉漏,玉漏嘴上抱怨说:“我哪晓得你们的茶是放在哪里的?”然而还是捉裙进屋,往那边暖阁内瀹了碗茶踅进小书房内。
碧纱橱落着帘子,池镜歪坐在窗下椅上睇她,眼睛里有一点亮晶晶的潮润的光泽,“我看你还要多久才进来。”好像是等她有一会了。
玉漏也急着要打听二老爷的意思,但碍着金宝的面,没好意思显出来。她嗔他一眼,“和金宝在头说话,不好兀突突进来。” 池镜没所谓地点头,她看他脸上松懈的神色,猜到二老爷应当是答应的,否则才刚在老太太屋里,也不会多留意她几眼。她坐到另一张椅上,把茶碗放在中间几上,“二老爷怎么说?”
他稍稍端坐起来,一下神色变得凝重,“看他的意思恐怕是不答应,他回来路上就打听过了,都说你父母皆是蝇营狗苟之辈。我父亲生平最瞧不上这样的人。”
玉漏一口气堵上来,向旁歪低着脸,话说得真是直白又难听,一点情面也不留。后来一想,人家倒说得不错,她那双爹娘可不就是那样的人,因此闷着没话说。
渐渐听见池镜在笑,她才会悟过来,扭头瞪他,“你分明骗我的,二老爷才不是这意思!”恐怕是他自己心里的意思,他其实是瞧不上她们连家。
池镜的确笑得有些嘲讽的意味,慢慢提着手在几上没精打采地敲着,“你爹的时运到了,我父亲有意要替他谋个江宁县丞的职位,叫我拿一千银子给他去疏通。”
玉漏当头被“一千银子”砸得晕头转向,不由得乍惊乍喜一阵。而后平复下来,又担忧,“单有银子怕是不管用吧?”
“这个不怕,我父亲自会遣人和南直隶吏部通个气。”
一看他那笃定的神气,玉漏便知此事十有八九能成,心下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着头微笑。二老爷的用意她明白,抬了他爹的官职,她做女儿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将来说出去也稍微好听点,到底娶的也是官家小姐。再则,老太太当年就是县丞家的小姐出身,思及自身也不好紧抓着连家的家世不放,免得人背后说她自己是那样,还瞧不上一样的。
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半晌她想起来和池镜点头,“多谢你如此费心。”
说完两人都不由得怔了一下。太客气了,简直不像是在谈婚论嫁。
池镜那张笑脸慢慢淡了下去,随口道:“你客气。”,旋即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仿佛依然难安,便把脚尖一点一点地晃起来。肩头日影西斜,照进窗来,显得他那张脸格外苍冷。
玉漏知道说错了话,但什么是对的她如今也有点拿不准,自从谈婚论嫁以来,他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那变化直叫她胆战心惊。她把腿上的裙攥一攥,笑道:“应当要客气点,你为我们的事的确操了不少心。”
“讲得不错。”池镜厌厌地笑着起身,走到案前去拿起本书翻了两篇,又回首睇她,目光冷下来,“你拣个空子回家一趟,把银子给你爹带去,话同他讲清楚,我父亲是看中他在官中勤勉,望他日后好自为之,做了官,可别出什么乱子。”
玉漏点头应了声“嗳”,觉得是两个谈买卖的人,终于感到心安理
得了些。
“我就不跟着去了,你们家那头的事你自己料理好。”
玉漏不禁把身子端正起来,朝椅前搦了搦,仍是点头,“这是自然。”
一度没话可说了,玉漏简直能想像,他们成亲后能说的话只怕会越来越少。这倒和世间所有夫妻一样,一开始歪的乱的胡说一气,没一句正行,慢慢地又只说正经事了,旁的多余话再没一句。
她倒觉得这样很好,不愿在婚姻里做那个标新立异的人。她前头业已做尽了一个女人不该做的事,离经叛道走了许多路,终于走到目的地,愿意从此“恪守本分”,有那么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如此思想,浑身都像是沐浴在阳光里,那金色冰凉的光罩着她,平静中有额外一丝凄清。
次日一早玉漏便向老太太告假归家,老太太还奇,“这不早不晚的,回去做什么?”
玉漏扯谎道:“我娘病了,昨下晌我大姐打发人来给我说,她不得空家去,叫我回去瞧瞧。”
老太太嘟囔了一声,“今日家宴,有的是好酒好菜好戏,你偏要去,真是没福。”还是许她去了,又赏了些吃的喝的,叫厨房里装了,使翠华吩咐车轿下人送她回去。
一千两银子分两个箱笼装,归家摆在屋里,几个下人要告辞回去,玉漏忙招呼秋五太太去抓些钱来赏他们。秋五太太虽不乐意,碍着话是当着那些人的面说的,不好不给,悻悻进卧房里拿出一吊钱来打发了人去。
接钱的下人随手把那一吊钱揣进怀内,随口道了谢。秋五太太见人如此不拿她的打赏当回事,心下更不高兴。回头见玉漏自坐在八仙桌上吃茶,好不生气,腾腾地走来戳她的额角,“你在池家当差愈发出息了!还学会赏人了!怎么不拿你自己赚的钱去赏?我养你一场,半个子的回头钱也没见着。”
玉漏搁下茶盅来笑,待要和她说什么,瞅见她爹回来,便招呼进来,乜着他二人道:“半个子回头钱有什么意思?那两口箱子里头各有五百两银子,拢共一千,抬回来给爹娘,算是报答爹娘养我一场。”
秋五太太瞪圆了眼睛不敢信,亲自跑去开了那两口箱子看,果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银,一锭二十两重。不待她惊咋起来,连秀才先想到,“难不成是你和那池三爷的婚事有准了?”
玉漏坐下来道:“虽还没定,已有七八分准了。二老爷从京城回来,三爷把我们的事对他说了,他老人家倒是都依了三爷。这银子就是他赏的,叫爹拿这些钱到衙门打点打点,你们衙内那位县丞大人眼下要调任别处,爹就好补上这个缺。底下的事爹自家去料理,上头吏部,二老爷遣人去漏个风,这事就能成了。”
连秀才听得鹘突不已,当下说不出话,直从凳上拔座起来,连圈绕着八仙桌打转,将一阵风卷来卷去。玉漏则成了个平静的风眼,自端起茶盅衔在唇边。
好容易连秀才平复下来,又在旁边凳上坐下,再没了素日那股温文闲雅的态度,半个身子向桌上俯着,“这二老爷是几时回来的?” “昨日刚到的南京。”玉漏斜乜着眼看他,自笑一声,“爹怎么会知道,自然是南直隶顶上那层当官的先收到风。可见爹娘不算白养我,二老爷那样的人物回来,头一件先办爹的事,也是爹的洪福到了。”
秋五太太忙笑着奔来,“这是托你的福!哎唷我的丫头嗳,你素日不声不响的,想不到能有这样大的出息!为娘心里常在想,你是个有主意的,比你两个姐姐——”
话音未落,连秀才横了她一眼道:“去把院门关上。”
这才想起来财不露白,忙跑出去关院门。连秀才便揪着玉漏细问:“二老爷到底怎么说?”
玉漏把茶盅握在手里,淡然笑道:“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嚜。他老人家是怕将来我和三爷成亲,娘家太寒酸给人笑话,少不得赏您个官做。不过他也有话说在前头,是看爹在衙门里勤谨,否则也不肯徇这个私,还要嘱咐爹,从今往后,愈发要勤谨克己,为官要正。这是正经话,爹还不知道他们池家的人,都是翻脸就不认人的,倘或您犯了人家的忌讳,别说你有个女儿在他们家做少奶奶,就是在他们家当菩萨也不顶用,连我恐怕也得跟着您遭罪。”
连秀才兀突突吃了女儿一番教训,心下略感不自在,不过常言说风水轮流转,从前千般打算,不就是为沾女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