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我和你姑太太早前就审过了,不是她,是毓秀。”老太太目光尖利地闪一闪,仿佛刀尖在晃了过去,“她们不想我好活。”
玉漏走去碧纱橱外看看,暖阁里也没人,便放下帘子走回来,一面装傻,“老太太说的她们是谁?”
“还能有谁?”老太太向上撑一撑,冷哼道:“以为我就是老糊涂了,不晓得她们背地里耍的把戏?我虽老,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前头我那病总不见好,我就疑心是用药不对,可不是如此?如今竟连好药也不给我吃了,我再一时三刻死不了,岂不是愈发等不及,少不得要下毒送我归西!”
玉漏忙安慰道:“这是老太太多心。兴许人也是好意,见常吃那药不见好,就——”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低低叱了声,“她是太医?她那好意我真是受用不起!盼着我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气的是毓秀,虽说是丫头,可也算养她一场,又替她主张婚事,这屋里的大事小情,哪样不是交给她?仗着我的势,她比金铃芦笙两个还体面点,还不足,还黑了心肠和大房的人合谋来害我!”
玉漏见她垂下来的腮帮子弹动着,便一声不敢吭,低下头去。
此刻晨曦照进窗,老太太望着那炕桌上灿灿的光,渐渐喘定了气。她给人背地里咒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害她的人也不是今日才生出来,打年轻时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有什么值得大动肝火?气坏了自家,倒不上算。
便发狠冷笑一声,“你去将这屋里的人都叫来,我要叫她们都看看吃着锅里望着盆里的好处。”
玉漏听她口气不好,只怕要大动干戈,便一步不敢耽误,忙出去在廊下寻到丁柔告诉,“老太太有话要问,快去将这院里的人都叫来。”
丁柔观她神色严肃,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快别问了,一会你就知道了,快去把人都叫来,当不当值的都得到!”
一时里里外外几十个仆妇都搁下手中差事往正屋里来,进到暖阁一看,只见老太太早换了衣裳精精神神地坐在榻上,哪还有素日的病气,倒是怒目冷睁,面皮紫胀,端得威严肃穆。 众人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都是低着脑袋你瞟我我瞟你。独毓秀一看这阵仗,心有所料,唬得手颤,只把手攥在袖中,强撑着向榻前行几步,“老太太把大家都叫来,敢是有什么吩咐?”
她疑心声音是在发颤,不得不硬牵动嘴角笑了两下。
老太太冷眼钉在她脸上,笑道:“这屋里都是听你的吩咐,连我也凭你吩咐呢,你还来问我?”说着,望着众人一笑,“见我还不死,忽然又来了精神,想必你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了?”
众人忙都跪下去,朝下一瞧,乌泱泱跪了满屋,却都雅雀不闻,空气皆是恐惧的呼吸,仿佛宫里上朝的情形。
为缓和这窒息的一刻,玉漏特地在旁捧了放凉的茶来,轻柔地劝了句,“老太太且先吃杯茶,有话慢慢再说。”
老太太看见跪了一地的人,偏要让她们的心多悬一会,便接了茶来呷一口,笑道:“对,慢慢说,横竖我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大家有的是时辰熬,急什么呢?”
毓秀登时想到她头先不过是装病,是她忽略了,着了她的道,谁知她是从几时就装起的?恐怕早就疑心她了,所以才起头就连她也瞒着。思来想去,只觉脑袋沉重,愈发低垂下去,一副骨头全靠两手撑在地上。
岑寂中不知又溜去几刻,老太太总算皇恩大赦,又开口,“我晓得你们的心,想着我素日待你们太严,都巴望着我早死,我死了,往后跟了别的主子,对你们好宽松些?”
众人原就在瑟瑟发抖,老太太的目光挨个睃过去,仿佛拧着把捶着挨个捶过去,背皆往下沉,恨不能将身子贴到地上去。
最后望到毓秀身上,忽点名道姓,“毓秀,是不是啊?”
毓秀浑身一颤,知道是完了,把头抬起来望她一眼,又忙避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桂太太好?比我待你还好?”
毓秀忙磕了个头,“我是老太太的人,自小就服侍老太太,按说还是老太太养大的。您待我恩重如山,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想。”
“我看你也不用一万个胆子,你只比旁人多长一个胆子就够了。也别说什么恩重如山的话,我待你纵有天恩,你也是恩将仇报胳膊肘往外拐。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也懒得废话,只问你,在我的药上动手脚,是谁叫你干的?”
毓秀一时熬住口没说,只怕是诈她的话。
老太太又叫素日煎药那小丫头,“兰花,你说,是谁动了我的药?”
那兰花忙往跟前爬过来,“这些日都是毓秀姐姐在那边屋里盯着我煎药,自那日姑太太交代过我,我就刻意留心了一阵,屋里虽有人进出,可都没人来碰药罐子。只,只毓秀姐常支使我往外头去,我不在炉前守着的时候,就不知谁去碰过了。”
好嚜,玉漏望着那兰花的头顶想,原来老太太早就叫这丫头留心着了,只怕发现不对的日子比她还早呢,到底是老辣的人,这下看毓秀拿什么话分辨。
毓秀满脑子正想着分辨的话,谁知看见全妈妈带着两个婆子进来,向地上瞟她一眼,一径上前将一枚小纸包递给老太太,“按老太太的话将那屋搜过了,别的没什么,就是搜出了这个,不敢不上呈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接去拆开看,是一包白色粉末,待要凑到鼻子底下细嗅,那全妈妈忙止道:“唷,您老可别闻,这是砒霜。”
一听这话,老太太气得手抖,将纸包撒出去,丢在毓秀膝前,“好啊,把我的药偷工减料了还怕我死不了,干脆拿毒药来害我!”
毓秀一双眼将那些粉末茫然看一遍,又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水,颤着嘴巴啻啻磕磕讲不出话,只顾摇手,“我,我没有,我不敢的老太太,我不敢的啊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爬到跟前,抱住老太太双腿大哭,“我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给您下药啊老太太!”
老太太随她摇晃两下,慢慢弯下腰抬手揩她脸上的泪,“我知道你不敢,你告诉我是谁叫你干的?若说了,我饶你,若不说,你试试。”
毓秀呆怔怔地任眼泪流了一会,因想她恐怕心里早就有了数,才设下这么个圈套叫她和桂太太往里钻,瞒是瞒不住了,只得泣道:“那人参和黄芪是我丢掉没用的,原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桂太太、桂太太说,怕老太太年纪大了虚不受补——”
“呸!”老太太朝她狠啐一口,“我受不受补用她来说?你就听她的?她是太医啊还是你祖宗,她的话竟比我的话还灵些!她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你公公婆婆家里哪个不是靠着我发达,枉我白养你这些年!去、将她婆婆叫来!”
就有婆子着急忙慌跑出府往那卢家去,一路上不免惊带起言语,不过一时半刻,阖家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在屋里打“内鬼”的事。
各人欲往那屋里去打听,又怕触着老太太霉头,都不敢去,只派丫头去哨探,各自在各自房中坐立难安。
这其中又属桂太太与翠华两个最是焦心,翠华原不知什么换汤换药的事,怕的是毓秀将素日与兆林有私的事供出来,岂不是带累他们夫妻?
不想兆林在榻上却不见发急,反劝她,“你放心,问不到这事,她不打自招做什么?就是供出来也不怕,我不过是托她偷拿老太太几件古董一点银子而已,从没想过要害老太太性命。”
翠华踱得脚不停,那裙角在榻前翻来飞去,手里绞着条绢子,猛地把脚一跺,“即便不把你的事说出来,你当供出太太就牵连 不到咱们?咱们大房的人,谁都躲不过!往后你看老太太还信你呢!”
兆林抓着把杏仁往嘴里抛一颗,竟还能气定神闲地笑,“老太太本来谁也信不过。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何况我又不是太太亲生,就算老太太怪罪太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朝廷里,难道还讲‘连坐’?真要是连坐,连老太太还是一家人呢。”
翠华听他说得有理,略微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我说你这个老娘也真是的,大半辈子都熬过来了,怎么偏这会熬不住?老太太就是这时没病,将来又还有多少年熬头?迟早的事,她急什么!”
“她急什么——兆林笑道:“哼,你看看她那身子骨,跟老太太还不能比呢。这几日都说她好了,我看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不信你等着瞧。”说着,他从榻上立起身,又要出门的样子。
“你这时候还到哪里去?”翠华万分不满,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往外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