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怕人家议论她和唐二凤翔的事,因为那还可以证明她是受人喜欢的,她们议论她和男人的话,多少是带着点酸意,能给人嫉妒,总归算件好事。唯独说到她娘家,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厌恶和鄙夷。
她艰难地走回到房里来,知道池镜在卧房里看书,也没敢进去,怕面对他天生的那份从容。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这份难堪,他无非是安慰,“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她也同自己说了许多年这话,所以知道它多么苍白无力。人就是树,从一片土壤里发芽,往后移栽别处,要么水土不服栽活不成,就是活了,也永远带着这片土壤的腥气。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怨毒,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遗症。
她只好推金宝往那头去,“你去二奶奶院里将我娘请出来,打发人送她回家去。”
金宝见她脸色不好,犹犹豫豫地问:“不请亲家太太来咱们屋里坐坐?”
“不要,”玉漏慢慢摇头,“不要。”笑也像哭,“你就说我今日事情多,忙得很,先送她家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金宝去后一会,池镜由卧房踅出来,在对过小书房的碧纱橱底下站着看了她一会,她的侧影远远嵌在那屏门后头,那屏上镂空的冰裂纹像是她七拼八凑在身上的壳。
要是从前,他一定不敢走过去,自己身上的软肉怕给人碰的人,也会怕触碰人家身上的软肉。但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是夫妻,应当过去陪她坐坐。
他走过去,撩开挂起弧形的帘子,隔着屏门向她一笑,“三奶奶要哭了。”
玉漏马上就不敢哭了,眼睛挤一挤,只觉得干涩,瞟他一眼,笑道:“无端端的我哭什么呢?”
“不知道,看着像要哭。不过这会又不像了。”他踅进去,兀的坐在那榻上,又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
玉漏还乔作没事人一般笑着,好像是个脱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就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遮住她觉得最要紧的地方,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
其实看见别人难堪的人,往往自己也很难堪。他不会安慰人,只好顶着这难堪僵硬地坐在这里。从前宽慰丫头们的话有一箩筐,常逗得人家破涕为笑,不过真到要紧的人身上,却是手足无措,觉得那些玩笑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第79章 两茫然(o二)
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境,过了好一阵,池镜把下嘴唇舔舐一下,歪着脸
和她说:“成日在家怪没趣的,不如我领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没兴致,这时候也有点怕见人,“哪里逛去?谁家奶奶往外头闲逛?”
是没这道理,又不是庙会灯节,不成体统。不过池镜却说:“没成三奶奶的前,你常坐在我马车里跟着我四处乱逛。”
那时候能一样么?玉漏嗔他一眼,又垂下脸去,“我去睡会午觉好了,你爱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厌厌走入房中,看见他也跟进来了,便回头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么?”
池镜待要说话,金宝进来回话了,“已送亲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来一趟,必定不肯这样轻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因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的话说的,说这屋里忙得很,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她就肯?”
金宝尴尬一笑,“她先不肯,还说你这里忙的话,她就在二奶奶那头多坐会,是我好说歹说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兴,抱怨了几句。”
“抱怨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容易来一趟,做女儿的连杯茶也不请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饭又送东西的——”
金宝越说声音越低,方才去络娴屋里请人时,看见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为她可笑才笑。金宝在那院的丫头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送的什么也都是络娴用不上的,平日赏人也要赏,给秋五太太就像打发叫花子,偏她好的坏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揽过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戏耍她还是果然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玉漏气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垫在半边脸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会觉得身后有人睡下来,是池镜。他僵了一会,慢慢自身后伸来胳膊将她圈住,“我晓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难堪,你真怄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反而随了她的意了。”他顺着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气。”
很随意的口气,完全像是哄人的话,玉漏也没当真,就笑了下。池镜没说话,只将眉头在她背后暗暗打了个结,思虑着什么。
一时听见“咕噜”一声,谁的肚子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午饭,这一混倒要将近晚饭时候了。池镜特地叫青竹吩咐厨房添做两样玉漏素日爱吃的,一面说些玩笑哄玉漏起来吃。
晚饭随意吃毕,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玉漏不知什么事,忙过去。老太太因问:“听说你母亲今日进府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好歹该治席请她的,谁知我问丫头,又说她已回家去了?你怎么不留她在家歇两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赶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问清楚了丫头,知道她娘是络娴私自请来的,那一双老辣慧眼,还会看不穿络娴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问:“听说是二奶奶请你娘来的?事先也没告诉你一声?”
玉漏见她脸上有些坐观虎斗的自得,就知道她心里门清,不过她从不会明着替谁出头,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谁人对错,无非是要手底下的人争锋相对的结果。 这世上之事,压根就没有是非对错可判,玉漏感到一阵沮丧和灰心,脸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见我娘从没进过府里来做客,就请她一回。”
看样子妯娌两个是彻底闹僵了,再没了摒弃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盖子,笑道:“我看她是闲得没事做,人家自己的亲娘,犯得着她去请?”
她年轻的时候也遭过如此奚落嘲讽,因此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们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么不如她们——这些心眼,我几十岁的人还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争点气。”
倒奇怪,池镜哄她许多话都没能替她开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丝安慰。也许因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摆在眼前,将来也要像她一样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变作追捧。
她横了横心,觉得一副愁肠比往日更坚更硬起来,偏要络娴也不得好看,便道:“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点算下来,我看二奶奶院里的人也太多了。从前服侍二爷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来的,有二十来个了。我看倒使不上那么些人,想着打发去几个,又怕二爷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讨老太太个示下。”
料定老太太会答应,因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为府里省检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