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
池镜睇着她,“你外头劳累了一天,就不困么?还有说不完的话?”
玉漏像被他看穿了似的难为情,忙打哈欠,“你一问还真是困了。说着话还不觉得。”
片刻洗漱了,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玉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怕看见他那张脸,又会想到贺台的死。死人的事谁不怕?偏偏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贺台朝他们索命来,她想跑跑不掉,低头一看,原来脚上有条绳索绑着,另一端是栓在池镜脚上。她醒来只想到一句老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容易熬到送完殡,亲朋们渐渐散去,各自脸上由悲痛转为松懈,唯络娴还是那样成日睡在床上没精神。请太医来瞧,说病也不是病,无非是心情郁塞以至气血不调,不过常吃着些调补气血的药。
这日老太太松了气下来,得空叫来蓝田问:“你们二奶奶还是那样?”桌上一绺油亮亮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皱着眉,又像是担忧,又像是不耐烦。
“不大哭了,只是还是没胃口,每日吃两口就搁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这时候你们这些丫头都要留神,常劝着她些。”老太太还是皱眉,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人脸上都恢复得如常了,只络娴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然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是那样,何况他们是对恩爱夫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络娴做出那副样子来,是不是给她瞧的?叫人以为是她做长辈的欺压了她?本来治丧其间就听见亲戚中有人议论,说小两口本来好好的,非要封姨奶奶,反把人冲死了。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络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好起来,是不是和她赌气?
她一面吩咐蓝田道:“你回去告诉她,只管放心,贺儿虽没了,老子娘们都还在,不会不管她。”
话是这样说,一切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只放下话去,贺台那份月例银子照发,算是对络娴这新寡的特殊照顾。
蓝田去后,老太太又吩咐丁柔,“你去厨房传话,叫这几日给二奶奶添几样她素日爱吃的。”
扭头来,又和玉漏说:“二奶奶这样,哪得空照管底下的事?我这两日仿佛听见她院里的人又吵又打,简直不成个体统。”
那头摆好了午饭,玉漏忙自椅上起来搀着她过去,“我也听见了,就为些小事,丫头媳妇们懒惰,仗着二奶奶没精神,传话递东西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打了起来。因都是二奶奶院里的人,又没得老太太示下,我也就没好管。”
“该管的,这些下人纵久了,来日不免压到主子头上。何况二奶奶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打不起精神来,贺儿又没了,再不管那些人免不得就要翻天!”
玉漏心窍动了动,有话没好说。
只听老太太叹道:“我晓得也是为难你,你手上还有事忙不完,何况金铃那些东西,我还要烦你,这会又要叫你管二奶奶院里的事——”
玉漏听着诧异,给金铃置办嫁妆,都是她亲自盯着。纵然有许多东西要外头现买,也该是翠华他们两口子去办,一来翠华看东西眼光高,也是办熟了的。怎么轮得到她?
转头一想,多半是怕翠华他们从中揩油水,可见素日翠华在人情客礼上揩油水的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该松时松。但金铃的事上松不得,毕竟是嫁到皇上家,就怕东西有什么差池,何况这项上花费太大。
不过玉漏没急着问这一项,仍等老太太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有个主意,你明日过去二奶奶那头训斥那些丫头婆子几句,然后呢,再
教教媛姐,往后那院里的事就交给媛姐代管着。一来好歹有个人震慑着他们,二则,二奶奶心气高,见媛姐替她管着,心里难免不服,兴许为争口气,就打起精神来了也未可知。”
玉漏见她端着碗笑得有一丝古怪,便猜到她的用意,说是为络娴分忧,或是为激起络娴的精神,说到底还不是要藉故弹压络娴,好叫她知道,装可怜没用,这家里到底是她老人家的天下。络娴也是一味不争气,真以为没了丈夫就能得到怜悯?这家里的人连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怜悯呢。
她想着心也不免寒起来,好在老太太这主意正和了她自己的主意,池镜叮嘱过的,要多关照着媛姐。
次日那边院里去,先进正屋瞧络娴,可巧碰见俪仙也在,是凤翔回信嘱咐她,叫她得空多来瞧瞧络娴。玉漏便没进去搅扰她们姑嫂说话,只在外头坐着,叫蓝田进去禀报。
络娴听见,自是厌烦见她,恨着眼对蓝田道:“你请她自去忙她的去,我这里不必她来充好心。”
却给俪仙拦住,“为什么不见?倒好像怕了她一般。三妹妹不要傻,如今你是一个人了,越是躲着,越是给这些人看你好欺负。她算什么东西,还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叫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一时玉漏进来,俪仙打量着她嗤笑两声,“唷,一年不见,大变了样了嚜,这要是冷不防在外头碰见,我还不敢认。”
玉漏一看见她就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并且听俪仙这言语,恐怕底下就没好话。可见她们姑嫂而今是同仇敌忾了,有了共同恨的人,也能亲密起来。 她出于自卫,不由得端出一副架子,不等人请,自端庄地坐到榻上,向俪仙稍微点下头,“原来是凤大奶奶,怪不得我在外头听声音耳熟。”旋即又望着络娴,“三奶奶好些没有?老太太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特地把老太太端出来,显得她像个“钦差大臣”,量她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敢劳你大驾”一类挖苦的话。
果然络娴放老实了些,在床上别过头去,“劳烦你去回老太太,我已好了许多了。”
俪仙见不惯玉漏狗仗人势的态度,又嫌络娴软,便在侧面椅上坐下搭腔:“到底是你们老太太叫你来看,还是你自己想着来落井下石?”
玉漏笑道:“凤大奶奶说话还是这样直。”
“没办法,我这人性子就是直,一向学不会你们那一套。何况对着你,更不必讲客气了,老熟人了嚜,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见过?就是当初你哈巴狗一样伺候人的样子我都还忘不了,有时候在外头听见人家说池家三奶奶的话,我还觉得恍惚,什么三奶奶不三奶奶的,不就是穷酸丫头嚜,还是我们使用过丢下不要了的人。”
这话实在难听,人家纵有这些话,都是背后议论,玉漏听不见也就罢了。只俪仙这人,还是什么都敢说,不怕得罪人,想当初她连池镜也懒得招待,这也算她的本事。
玉漏怄得没话说,又不好和她理论,越理论她越要把从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得更细枝末节的事传出去,又招人笑话。只不理她,转头和络娴笑道:“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奶奶赶紧好起来呢。”
因见她吃了瘪,络娴高兴起来,眼里忽然笑出一抹精神,“那你回头告诉老太太,等我好了去给她老人家磕头。”
玉漏趁势要告辞,谁知俪仙又扬起调门说:“忙着走什么?大家好些时不见,就不肯叙叙旧?都说人走茶凉,你这碗茶凉得也太快了些,见着我,也不问问我们大爷?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玉漏更不能接她这话茬,只回头笑道:“你们姑嫂间有的是私房话说,我杵在这里,反倒耽误了你们,我就不叨扰了。”
说着走出去,到外厅又气不过,复掉回卧房,站在那门帘子底下笑,“瞧我,差点给忘了,老太太还使我过来传句话,体谅二奶奶精神头不足,往后这院里的事就交媛姐代管了,二奶奶且安心将养身子。”
不待络娴变脸色,就丢下帘子走了,到廊庑底下,故意扯开嗓子问:“媛二奶奶在不在家呢?”
络娴一听“媛二奶奶”这称呼,险些怄死了,当着俪仙便哭出来。俪仙心里冷笑,讨小这事,局外人无不是心胸宽广,轮到自家头上 ,又是两样,当初还伙同玉漏来气她,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人,仍走回床前安慰,“不是我说姑娘,光哭管什么用?你听她才刚那话,可见往后你这里就要给那媛姐做主了,你还不赶紧好起来,不蒸馒头争口气,难道二爷去了,你也不活了不成?你大哥就是担心你这个,叫我常过来劝劝你。打起精神来,啊,不论二爷在不在,这家私都应当有你的一份。”
络娴心头不免要强,一股脑端起旁边的药,三四口便吃尽了。
这里强,外头也强,媛姐忙请玉漏进屋里坐,玉漏偏不进去坐,就坐在她门前那吴王靠上,难得说话不是素日那轻言细语的动静,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叩到正屋窗户上去,“管事的高妈妈呢?叫她去,将这院里不论丫头婆子都给我召集到院中来,老太太有话吩咐。”
丫头听见是老太太有话吩咐,不敢逞强,忙去告诉高妈妈,不一时便将十七八个仆妇都召集来院中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