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难怪了。她的容貌、气度真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我以前来吃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宁波菜很正宗,就跟她闲聊几句,发现她宁波话说得挺生硬,但是国语、广东话和闽南话说起来就比较流利,她说先夫是来南洋做生意的宁波人。”乔启明说。
龚老板和朱老板本就是叶永昌的老友,他想了一下:“难怪有些面善,这位姨太太我应是见过的,我记得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乔启明有些惊讶,“她说她叫叶夏娘,这个名字不是南洋最常见的女子名吗?”
“我娘家名山口夏子,但是父母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将我卖到南洋番娼馆。”山口夏子从侍应生手上端了菜,放在桌上,“十三岁遇到先生,他将我赎回去,让我上华文学校,还送我回日本上学。先生对我有再生之恩,我既然嫁给他为妾,按照日本习俗要改夫姓,按照中国习俗要冠夫姓,我就改了叶夏娘这个名字。鳗鲞和咸齑都是我自己腌的,糟鸡是自己吊的糟卤。你们慢用!”
山口夏子放下凉菜转身下楼。
按理说这个叶夏娘是叶应澜的小妈,没道理叶应澜坐着吃饭,她来伺候的。不过众人见他们夫妻俩不为所动,她说得这样情深似海,这叶家可是南洋数得上的富商,为什么还要让四姨太出来抛头露面?想来豪门大家里恩怨情仇颇多,内情不为外人所知。老板们也就不追根究底,伸筷子吃菜,龚老板吃着说:“味道真的不错。”
乔启明根本不知道叶夏娘是叶应澜的小妈,也想不到这个叶夏娘还是个日本人,看叶应澜和余嘉鸿的态度,明显跟这个女人关系不好。
乔启明跟小夫妻俩接触很深,他还见过叶应澜的那个荷兰和印尼混血的五姨,叶应澜跟那位姨太太关系就如同姐妹一般,要是这个女人真的很好,叶应澜断断不会如此冷淡。加上她还刻意隐瞒日本人的身份,乔启明平时还很照顾她的生意,此刻他心里很不舒服。
只是屏风隔开,边上一桌的聊天声音传过来:“前几日,行政院长孔先生发文要求在河内和海防港的政府机构人员行为检点,有用吗?他们上头利用手中的全力,借着为抗争运送紧急物资的由头,抢别人的运力,实际上还不是给他们攀得上关系的哪些商户运送,那个……”
“可不是吗?据说还有一万多吨国际援助的设备还没走,这批设备是用于兵工厂的,听说上头派了宋家子弟来这里。”
“这么紧急的东西都不能紧急调运,还要派自己的小舅子过来,可见上头混乱……”
“……”
隔着一道屏风,隔壁这群人居然肆无忌惮地在讨论这些?
朱老板问余嘉鸿:“嘉鸿,你不是说新修的路……”
“路在修,就云南这种壮丁都已经抽干净的地方,靠着妇孺要修到什么时候?我只是说这个可能……”
朱老板不解,明明余嘉鸿在来的路上跟他说得好好的,实在不行以后上海发过来,他帮忙运到缅甸仰光,他还在想余嘉鸿每一次都能先人一步,为何现在又说这条路猴年马月才能修好?
山口夏子给他们上了红烧杂鱼,她低头说:“应澜,这个红烧杂鱼,姑爷应该也会喜欢,跟他们闽南那里的酱油水烧法差不多。”
叶应澜点头:“好,谢谢。”
朱老板还要说什么,余嘉鸿伸手要给他倒酒,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过来,接过酒壶倒酒。
余嘉鸿举起茶盏:“朱老板,我为没能及时给你把货运进来赔罪。”
“嘉鸿,这时什么话?战争时期,能运进来已经很好了,及时就是奢望了。”
两人碰杯,余嘉鸿喝了这一杯,就开始跟龚老板说起上海和香港银行业的问题,从资金涌入,香港银行几乎没有监管,风险积聚说起,他不愿意跟朱老板继续货运话题,尤其是滇缅公路目前状况地话题。
叶应澜在嘈杂的环境里,听边上的几桌说话,另外一桌上的人在说法殖民政府看见他们从香港运过来的一大堆德国设备垂涎,要扣留德国生产的设备。那些都是铣床和车床,可都是工业母机,都是用来做兵工厂设备的,这些人怎么能在这种环境里肆无忌惮地讨论这些?
没有包间,仅是屏风间隔,一个小姑娘给两桌客人端茶倒水,这看上去很平常。
吃过饭,叶应澜和大家一起下楼,山口夏子在楼下看见她叫了一声:“应澜,能借一步说话吗?”
叶应澜停了下来,跟着山口夏子到边上,山口夏子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你现在忙,你看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
“你是放心不下应舟?爷爷怕二姨不会真心照顾应舟,刚好小姑姑也去了美国,他让应舟跟小姑姑在一起,小姑姑会好好照顾应舟的。”叶应澜说道。
“应澜,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坐下说吧?好吗?”山口夏子用请求的口气说。
叶应澜佯装想了想:“你现在也忙,我也想回酒店换件衣服,你下午也应该有空,过来喝杯咖啡?”
“好。” 叶应澜给了她酒店地址,山口夏子点头:“我两点半过去。”
车子先送他们去酒店休息,余嘉鸿和乔启明要回各自的运输公司去,原本余嘉鸿是不打算下车的,叶应澜跟余嘉鸿说:“嘉鸿,你上楼帮我看一下。”
“什么?”余嘉鸿问。
叶应澜跟他轻声说:“我后背好像长了一颗火疖子,好疼,你帮我上去看看。”
余嘉鸿笑:“行。”
他跟乔启明说:“启明叔,应澜有点不舒服,我先进房间,你先……”
叶应澜打断余嘉鸿:“很快的,我就叫他给我挤个火疖子,启明叔你等他一下。”
余嘉鸿摇头:“你……”
叶应澜说:“启明叔是自家人,再说叫丈夫挤火疖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其他人听了直笑,乔启明说:“快去吧!”
叶应澜和余嘉鸿上了楼,进了房间,余嘉鸿立马跟她说:“你也发现不对劲了?”
“嗯。上辈子我离婚后回到家里,那时候山口夏子就一直怂恿我爸劝爷爷,让我爷爷不要给国内捐款,父子俩为此一直吵架。依照我对山口夏子的了解,她对日本很忠诚。我们不过吃了一顿饭就在店里听到那么多消息。她跟我爸生活那么多年,听得懂宁波话、上海话,也会广东话和闽南话。为什么会来海防港开宁波菜馆?还不是重庆那里的高层宁波人和上海人颇多?这些日子,这里来了很多人,里面有不少上海人、浙江人。”叶应澜说,“你去问问启明叔,是不是很多上海和浙江的客商都会来这里吃饭?”
“我知道了。”余嘉鸿应下。
“她两点半要来找我,你说会说什么?”叶应澜问余嘉鸿。
余嘉鸿皱眉:“她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是叶家的姨太太,说她跟你的关系。我们家有轮船运输之外,我和何六建立了关系,只要进了云南可以一路畅行,而且我们和乔家可以说是完全绑在了一起,乔家做公路运输,也是如今最紧俏的资源。”
“她想让别人知道,她和我们的关系,用这个做诱饵,也做掩护,毕竟叶家和余家的立场是谁都知道的,以便钓更多的鱼?”叶应澜推测。
余嘉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咱们还是得试试她,也不能冤枉了她。如果你确认,我就不回星洲了,就说现在运输混乱,直接回昆明一趟,找何六去,让她想办法来解决。”
“行,我知道了。你快下去吧!”
“你跟她说话要当心些,她是被训练过的。”余嘉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