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妖并没有生气,只道:“他们唱的是人世间苦难之事太多,人在红尘中仿佛身陷囚笼,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苦苦煎熬着,却是乍得欢喜复又失去,孤零零地活着,最终再孤零零地死去。”
“……都是这样的吧。”
犬妖的声音听起来像不甘心的咕哝:“谁说的。”
“我说的。”
“你个没良心的,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我可是你的眼睛!怎么?才当了十年眼睛,你就要对我始乱终弃?”
听听,始乱终弃四个字都用上了,肃霜无声地笑,可那时候的肃霜满脑子只有自己好不了的眼睛:“十年怎么了?我跟我家兔兔在一块儿一百年了,不也是说不见就不见?唉,我现在只烦我的眼睛,睁眼瞎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犬妖声音温和:“你想看什么?我说给你听。”
“谁要你说,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
犬妖并不在意,给她讲春天阳光的颜色,暖洋洋像骨头缝里在开花;讲初夏盛开的石榴花,是落日霞光映在眼皮上的颜色。他还讲极西之地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不用飞的,光两条腿走,许多天也走不完,草原最深处藏着一片最清澈的小湖。
“下雨下雪的时候,湖水的颜色和我眼睛很像,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肃霜看见犬妖轮廓的阴影凑近她,动作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假如我们两个是凡人,十年可不短,看那些聚少离多的凡人夫妇,有些一辈子加一块儿待在一起的日子都没十年。只要你想,不要说一百年,一千年我们也会在一处,你的眼睛那时总该好了吧?不过不管好不好,我都会陪着你的。”
密密细雨声里,他急促的心跳声好像小兔子在蹦跶。
缠绕身周不得进的障火像是终于摸到缝隙,钻进跳个不停的心里,烧灼般痛了起来。
肃霜重重吸了口气,沉重的银流苏忽然压住眉眼,冰冷地贴着鼻梁和眼皮,神兵利器的尖锐呼啸声在身后肆虐,一双手紧紧抓住了她,带着她四处奔逃。
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摔倒,滚了好长一段。
肃霜奋力推着他,她好像说了很多话,催他快走,叫他不要逞强,他就是个普通的小犬妖,没有什么珍稀血脉,也没有惊人的妖力,装什么话本的英雄?
丢下她,快跑,不然要丧命。
滚烫的鲜血渗透银流苏,一团团洇开在额头与眉眼,犬妖的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发抖:“你个睁眼瞎……没我给你指路,你逃得掉吗?”
鲜血越积越多,刀一般切割出双目,一瞬间,天清地朗。
肃霜的手抵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如擂,他说:“让我看看你。”
一只手颤抖着撩开沉重的银流苏,肃霜望见生平所见第一双眼,单薄的眼皮,睫毛顺着眼尾像细细一道墨线划上去。
他的脸已血肉模糊。
血珠顺着他的睫毛掉在她鼻尖上,犬妖声音很轻:“长这样。”
障火的柔软小手紧紧握住心,擦燃全身的血,肃霜觉得身体像是又被丢进炼丹境,滔天的火焰烧得她痛彻心扉。
对了,她现在是仙丹,可以白骨生肉,可以白日升仙,可以……可以救他。
心突然裂开般地痛,一路向上,脑袋也像是要裂了,肃霜按紧眉间,掌心触到冰冷的宝石,像一根针扎在神魂上,如水的凉意从眉间顺着血脉缓缓流淌至脚底,洗刷着烧灼的痛。
她一下醒了。
入目是一根根纠缠在一处的障火,忽远忽近——她不想看到这个,让她看别的,再看看那双眼,或者听听他的声音。
于是眼前的景致马上变了,她躺在茫茫草原里,旁边是一座池水清澈的小湖,日光落在上面,点点金波。
这是……犬妖提过的那座湖,他渺茫的声音被风送过来:“你看湖水和我眼睛的颜色像不像?” 看来障火执着地要让她痛。
肃霜缓缓起身,扶着眉间宝石又坐去湖畔。
撕去金箔衣,仙丹裂开缝,夺天地之造化的至宝,还是没能救回犬妖,他粉身碎骨,魂散如烟,死得彻彻底底,就像从未在世间出现过。
师尊很快来了,据说突如其来降落的神兵是上古时便铸就的龙渊剑,因杀戮太多,渐渐入了魔,连天帝也轻易靠近不得,虽被层层封印在天宫地下,却三天两头撞破封印试图逃窜,前几日它又一次逃了出来,来到下界,莫名其妙追着肃霜不放,可最后死得魂飞魄散的却是犬妖。
是惨烈的巧合?是注定的劫数?肃霜不知道,她还是跟着师尊回去了,从此她五官齐全,双目清亮,就是眉间多了一粒宝石封印,封住仙丹裂缝。
师尊劝慰她:情痴情怨自古不少,往后亦不会少,不当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肃霜于是想,不错,她小半辈子都活得像浮萍,有太多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所以重活一场,她不会再做浮萍,想随心所欲地过,她要做一颗滴溜溜滚遍天上地下,自由自在的仙丹。
犬妖那些琐碎的言语,那些留白的沉默,那小兔子蹦跶般的心跳,与母亲当年宴上的笑声有什么区别?
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一段戛然而止的陪伴,都是犬妖一个人的情痴情怨,等岁月的漫漫长河流淌过去后,终究要化作灰白的陈年旧梦,她可以掸尘般拍拍衣裳掸去,不当一回事。
只是这天太无趣,这地也无趣,便是再恣意放纵,还是如此无趣。
肃霜去了一趟极西之地,寻找犬妖说的那片小湖。
她没有腾云,两条腿走了十天十夜,终于在天明时见到了清澈的湖水——骗子,和他眼睛的颜色一点也不像。
她回头想唤他,冷风穿透指缝时,只觉身体在发抖。
原来有幸得见过真正的和风丽日,只是乍得欢喜,复又失去,到如今又只剩风雪茫茫。
冰冷的雪一直下,似乎与做吉灯时没多大分别,抓不住多少手里的温暖,望不清眼前不成形状的一切,遇到一双相似的眼,竟成了凤毛麟角般的趣味。
肃霜想起那些控制不了时常来临的幻觉与梦境,犬妖模糊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
他到底是她的抚慰还是纠结成了心魔?她也说不好,似乎两者都是,她一面极度依恋,一面又盼着能有什么法子甩脱这些沉重的遗憾与痛苦。
直到这一刻的障火让她这样痛,她才惊觉自己贫瘠而惨淡的生涯中,为数不多的甘味都藏在这些痛里。
所以才时常梦回,与犬妖相见于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