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自心口迅速蔓延,肃霜捂住胸膛,整个身体像是又一次被抛进障火,每一处都在烧,每一处都痛得她撕心裂肺。
近了,那穷追不舍的神兵宝剑又近了,它呼啸起来如龙吟,飞舞起来像不可捉摸的金龙,它马上就会咆哮着扑过来,在她面前,把犬妖撕扯成碎片,灰飞烟灭,片魂不留。
眼前浓厚的灰雾忽然间淡了无数,肃霜刚迈出一步,又像是踩空,重重跌下去,仿佛从幻梦中惊醒,诸般感官都回到了身上,她感到身上湿漉漉地,衣服仍浸透九幽黄泉水,灰雾切割而过,冻得她浑身发抖。
——是回到肉身了?
肃霜迟疑地起身,便听犬妖低沉的声音在背后说道:“原来……真不是梦。”
肃霜急急转身,对上他的双眼,与记忆中一无二样的脸,只是眼神截然不同。
犬妖也回归了肉身,静静站在不远处,定定看着她,像看着一幅陈旧的画,显得一种异样的平静,目中偶有伤感情绪,也不过一闪而逝,很快又归于无波。
“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梦已结束。”犬妖的声线也异常平静,“你我的过往都已结束,不过是一段陈年旧梦,忘了吧。”
肃霜愣愣盯着他,像是不认识。
犬妖抬起手,下一刻灰雾中又有一片片殷红血渍般的石榴花树绽放而起,纷纷扬扬的白雪自半空徐徐而落。 他仰头看着虚幻的花与雪,轻声道:“这里就是云崖,云崖何来花与雪?幻梦罢了。”
手臂一挥,榴花与白雪皆化作光点消散,他转身走了几步,声音又变得冷凝:“忘了吧。你最好快走,不然要被牵连。”
他的结局马上就要来了。
凶悍的龙吟声自天顶传来,快得惊人,刹那间破开茫茫灰雾,穿过电闪雷鸣,来到近前。
满目金光,龙渊化作一条矫健金龙,倏地停在身前三尺处。
犬妖抬起眼,与金龙四目相对。
来,杀了他,从此便是永恒的安宁。
可金龙没有动,它毫无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了话,竟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且虚无:“还不行。”
……什么还不行?
犬妖微微一愣,下一刻,一只手又一次伸过来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放手——他的话没能说出口,身体突然被风一把捧起,旋即落在一只华美的神兽背上。
神兽生得极纤细灵巧,可它的皮毛又是那样华美,丰盈散逸,若星光,若霞光,竟说不出到底何种颜色,只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
吉光神兽,天上地下最迅捷,风与雷电都追不上的神兽。
犬妖又是一愣,只觉袖子被吉光神兽咬在嘴里,四周的灰雾再一次变成不规则的线,神兽腾云而起,眨眼千万里,越过云崖上无边无际的灰雾,她狂奔疾驰,哪怕肉身无论如何也绕不出云崖,仍执着地向着萧陵山的方向。
充满肃杀的龙吟声若隐若现,始终追在后面,身周的灰雾无穷无尽,扯着拽着不放他们走,犬妖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一场大劫。
蚀骨的寒意一点一滴渗进五脏六腑,将他的声音也冻得如冰一般:“……你也要和我一起死?”
肃霜没有回头,齿间叼着他的衣袖,话语有些含糊不清:“我想一起活。”
是情痴?是情怨?她曾以为它们不过是略带甘味的、浅薄的风花雪月,尝过即可弃,毫不留恋,毫无触动……不过,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喜也罢,痛也罢,她所有的渴求,所有的期盼,全部归于一个心愿——想要救犬妖,想要他活着。
无论有没有她,无论他们认不认识,无论怎样,只想他能活着。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情况,可能是你说的,一场幻梦。”肃霜骤然转向,躲开龙渊的扑杀,“所以我要梦想成真,活下去!不许死!”
她现在是天上地下最快的吉光神兽,她要把犬妖带到阳光明媚的地方,要他活下去,看着他活下去。
四周的灰雾渐渐变暗,再渐渐又变作浓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里,只有吉光神兽的皮毛在闪烁,像一盏幽幽烛火,风怎样吹也吹不灭它。
犬妖怔怔盯着那些散逸飞舞的毛发,忽然一把抓住,紧紧攥进手心。
“有情生良缘,有情生孽,缘还是孽,与情本身无关,慎重慎重”——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前,水德玄帝的话浮现耳畔,犬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天顶传来他自己的声音,如冰如铁,仿佛应和水德玄帝的话,森然道:“有情生良缘,有情生孽……何必这么麻烦,于我而言,有情皆孽。”
穷追不舍如附骨之疽的龙渊忽然停了下来,金龙盘成一团,恢复神兵剑身,一只手握住剑柄,握剑者身着白金交织少司寇官服,双目低垂,满面肃杀。
肃霜不经意瞥了一眼,登时如遭雷击,下意识也停下脚步。
那是……那是?
仿佛有无数声音无数回忆,洪流般往脑门里钻,钻得她头晕目眩,再也维持不住神兽之身,瞬间化为人身,直勾勾往下掉。
尖锐的风声咆哮过耳,她想起了……少司寇,书精,她向他寻一场浅薄的风花雪月。 下坠的身体被一双手稳稳接住,肃霜抬眼,对上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单薄的眼皮,墨线似的睫毛,可这不是犬妖的眼,不是犬妖。
天顶的少司寇神念轻抚龙渊剑,冷冷道:“我早已知哀痴二情投入众生幻海之举不可控,但这是什么无聊的话本故事,痴雨萧陵山,哀风云崖川?哼,简直可笑,我不需要,留下来也是脏了我的念想。”
金光一闪,龙渊被他捏了个剑诀,他沉声道:“死物成精,乱我四情,当杀。”
……他在说什么?
肃霜愣愣看着犬妖,她好像完全听不懂,又好像一瞬间全懂了。
神念执剑,化作一道白光,毫不留情,充满杀意地刺向她的心口——是了,他是要杀她,那时候也是,龙渊剑最先是奔着她而来的。
忽然间,肃霜想起很多事,她与犬妖的那些和风丽日,犬妖死后她的心如死灰。
还有,还有祝玄,她轻率浅薄的挑逗,他若有若无的给她例外,自知道祝玄剔除障火之举,她难以抑制的那些狂想与希望。
原来他们真是同一个,曾经她最期盼的,几乎成了心魔的执念,此刻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