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一瞬间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怀疑天……我生父。”
水德玄帝定定望着浓厚的灰雾:“他在大劫前的举动太过诡异,为父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将那么多帝子帝女一并带进大劫。当年天界不是没有声音对此质疑,只是上一场大劫留下太多阴影,天帝表态愿意替众生扛劫,质疑声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祝玄淡道:“他那晚曾说,母亲会是唯一的天后,我则是唯一的天界太子。”
或许是父亲的话语,也或许是灰雾的效用,残留脑海深处那些他一直不愿忆起的古早回忆,此刻一点点冒头,他语气冰冷:“他说愧对我们。”
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出乎水德玄帝的预料,他先点头,复又摇头道:“为父考虑过这个原因,只是再往深了想,还是不通。大劫来得毫无预兆,我等竭尽全力也未能找出劫数缘故,他怎么就确信,不会有第三次大劫?”
父母爱子女,为其远谋,天上地下再常见不过,天帝就算内心真的只偏爱祝玄母子,也不可能不想到,大劫无常,此种情势下天帝宝座非但不是至尊,反而是随时要为大义殒命的位置。再自私卑鄙些,反而应当多留几个上任天帝的帝子帝女,将祝玄母子好生藏起,活下去才是第一位。
水德玄帝只能猜测,天帝对大劫的因果了解的比任何人都多,牺牲除祝玄外所有天帝血脉,是他认为能终结大劫的最稳妥法子,如此才能说祝玄是“唯一的天界太子”,如此,天帝宝座才不是送命宝座。
祝玄思忖片刻,道:“上一任天帝以身扛劫,也许他只是效仿?”
水德玄帝叹道:“效仿?此事也是为父最大的疑惑点,天界诸神祇知那时天帝与四方大帝密谈一夜,隔日便以身扛劫,其实那晚你生父忽然闯入,自告奋勇愿意舍命扛灾,只求殒命后天帝愿意给他和陈锋氏公主一个正名。”
无论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做戏,天帝真切地为之动容了,兴许是联想到自己,帝后与太子重羲皆灰飞烟灭,或许心存愧疚,或许心如死灰,天帝没有应允兄弟的请求,反倒在隔日只身闯入大劫。
在那之后,祝玄的生父继任了天帝宝座。
这些往事放在当时,似乎顺理成章,只是再结合第二次大劫时继任天帝的表现,水德玄帝到底生出点疑心——这位天帝是不是早知道天帝血脉能中止大劫?
“两次大劫毁去天界近六成典籍资料,尤其是关于你父母的过往,连为父也遍寻不着,多半是他继位后暗地销毁了。不过为父还是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你可还记得,大劫预兆第一次来临,罹难的是何处吗?”
祝玄眼尾的泪痕骤然一红,他眯了眯眼,淡道:“駺山,吉光一族尽数殒灭。”
“不错。”水德玄帝颔首,“当日是吉光帝君寿辰,为父在大劫废墟中寻到了来客名单,有你生父。直至第一次大劫真正降临前,零星预兆无数,这些年为父派遣神官四处搜寻,凡劫数降临的地方,都有你生父的踪迹。”
祝玄合目低声道:“您是说,大劫受他所召。”
水德玄帝抬眼看着他:“为父只有猜测,尚缺关键证据。”
他迈开脚步,在灰雾弥漫的林间缓缓踱步,忽然又道:“你母亲是陈锋氏仅剩的血脉,为父知道你早些年翻阅过陈锋氏相关典籍,但如今留存的记录皆为残缺,利用障火修行之罪,不至于株连全族,陈锋氏的罪行要大得多。”
说到此处,水德玄帝停了下来,目光落在祝玄脸上。
他眼尾那粒泪痕又细细流出一行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许是沉默太久,祝玄目露疑惑,水德玄帝微微一叹,压下心中不忍,复又道:“你知道上古时的相顾帝君之祸吧?吞火泽正是他弄出来的,后来其神魂被碾,神躯却毁不掉,至今仍放逐在下界极北之地。”
“相顾之罪,在于试图颠覆天之道制定的规则。天帝血脉应天之道而生,相顾并不服。障火最初之火种是上古一位天帝斩断一切情念妄念业障的产物,因无法销毁,一直封存天宫内,相顾因缘巧合下接触到火种,逆反心更盛,只是他后来的诸般举动,却是带来了更大的祸患。”
“陈锋氏当年所行,正是要复刻相顾所为。”
水德玄帝再次望向祝玄,他面上血痕已干,徒留一线枯红。
“祝玄,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母亲当真对陈锋氏所为一无所知么?”
一时间,祝玄脑海里掠过无数声音与画面。
是了,就是那天,第二次大劫来临的那个清晨,母亲状若癫狂喃喃自语了许多,之后便头也不回追随天帝进了大劫,她说了什么?她到底说过什么?
祝玄凝神细想,却听水德玄帝低声道:“你还未出生时,为父曾见过你母亲三面,印象里,她心事重重,从不正眼看人,但被问话时,还是会大方报出家门,无惧议论。虽不知她与天帝有何恩怨情仇,可天帝待她如此,她执着殉情,为父不懂这结局,其中是否有蹊跷?”
是否有蹊跷尚且不知,母亲却不止殉情,祝玄思绪冰冷,她是想带着自己一起殒命。
他竭力从脑海里挖取旧日记忆,不防水德玄帝突然走到近前,握着袖子替他轻轻擦拭面颊。 “为父并不急着今天就问出什么。”他将祝玄面上再度涌出的血迹细细擦干,“越是要紧事,越急不得。走吧,说了这半日,为父口干舌燥,回去喝杯茶,陪我下盘棋。”
祝玄默然看着他将袖子上的血痕藏起,抬手按住剧痛无比的眼尾,轻声应了个是。
*
又到晚霞漫天时,季疆也又一次结束了少司寇的发呆一日,缓缓步出刑狱司。
大门附近的凉亭里,昔日看守恩怨册的书精早已不在,可他每次走过还是下意识要多看一眼——凉亭里有个身影,是如今新换上的看守恩怨册的秋官,见到他,秋官恭敬地行礼:“见过少司寇。”
季疆听他声音甚是洪亮,不由得停下脚步,散漫地四处打量,问:“书精……不,恩怨册一直是归柳看管,怎么许久不见他了?”
那秋官答道:“少司寇日理万机,许是忘了,四个月前刑狱司遭遇偷袭,关押在夏韵间的仪光战将和当日负责看守的归柳秋官,都失踪了,至今未见踪迹。”
季疆没什么良心的胸膛里到底闪过一丝丝愧疚。
从众生幻海里出来后,又遇到源明帝君自爆真身,他整个儿没精打采到今日,什么都懒得想懒得管,倒把归柳这小子给忘了,多半是当日跟仪光一起被源明帝君掳走了,搞不好吃尽了皮肉苦,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你明日去源明帝君紫府一趟,带上我的话。”季疆懒洋洋地说着,“就说赶紧把归柳还来,别叫我亲自过去,闹得难看。”
那秋官嘴上应下,面上难免困惑。
一直以来,刑狱司跟源明帝君简直水火不容,季疆每每提到源明帝君,都十分不客气地称之“源明老儿”,以他的做派,若知道归柳被源明帝君扣押,早就该杀去脸上,怎么反而客客气气让带话了?再说,源明帝君何时听过刑狱司的话?
这位季疆少司寇的行事当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季疆没去管秋官复杂的心事,兀自出门上了车,在云海里行了不到半刻,他忽然又吩咐车夫:“停下。”
车辇远远在云海中停驻,季疆抱着胳膊往前飞了一段,淡道:“跟了我好几天,出来吧。”
云海中有浅紫身影一闪,很快,池滢便落落大方地现了身。
上回见她是在假太子酒宴,那会儿她还做帝君装扮,头戴冠冕,如今却把冠冕下了,又做回公主的打扮,金色珠串在鬓边细碎摇晃——有些眼熟的头饰,幼年时她常戴这个头饰。
季疆眉头皱了一瞬,不客气地问:“什么事?”
池滢微微一笑,躬身行礼——行的是见太子礼,她语气平静:“重羲哥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