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并不在意,将那卷宗晃了晃,闲话家常般说道:“相顾帝君养的小豹子……倒真有七成可能是嗽月妖君,他的寿命这么长久,怪不得如此厉害。”
要得到少司寇一句真心的“厉害”评价并不容易,嗽月妖君绝对是有生以来所遇最强之妖,当日与妖君两场打斗,彼此心知肚明,祝玄留了三分,妖君起码留了五分。
“妖君是相顾帝君狂热的追随者。”祝玄点了点卷宗里的“豹”字,“难怪跟那些沉溺障火者截然不同。”
提到相顾帝君,肃霜终于有了反应,漆黑无光的眼眸望过来,低声问:“相顾帝君有何特异?”
祝玄不答,指尖在矮案上缓缓点触,淡道:“你先告诉我,如何跟嗽月妖君撞上的。”
肃霜没有过多犹豫:“是为了救回被妖君抓走的河神。”
她隐去相顾帝君神魂碎片之事不提,从亭亭意外被抓开始,将整个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祝玄静静听完,忽然道:“你骗我。”
肃霜眉头微微一蹙:“怎么说?”
“你说嗽月妖君是用帝君泪困住了你和季疆,帝君泪这类神器,遇强则强,遇弱极弱,季疆被困正常,你逃不脱便不合常理。”
意思说她弱?
肃霜还未开口,却听祝玄说道:“吉光神兽风驰电掣,那是血脉之力,而非修行之力,你命途坎坷,既没有机缘,也没有时间做正经高深的修行,按理说,帝君泪不该缠住你。”
他说的对,命途坎坷。
吉灯出生后便孱弱不堪,所做的修行都只为了能现出神兽相,后来成了仙丹,体不能动目不能视,被困龙王藏宝库数百年,更谈不上什么修行。再后来遇到师尊,他教给她的修行,也是为了稳固神力,而非什么玄妙高深的神功妙法。
真正能称得上修行的,竟然只有跟着仪光的那短短数月。
是祝玄牵的线。
肃霜用力握紧手掌,直至掌心与指甲传来阵阵刺痛,这些微的痛终于能令她从巨大的麻木中解放片刻。
她不是白白等在冬静间,嗽月妖君在暗处虎视眈眈,她不好亲身去见师尊,却可以给他递信。第一天她就写信问师尊神魂碎片的事了,师尊直到方才才回信,足有十几张的量,看到一半,肃霜的心就沉了下去。
师尊向来通透,信中并未提及她突然询问神魂碎片的缘故,却极详细地给她讲清了神魂碎片附着之事。从前有过类似记载,却不是发生在天界,曾有神族的神魂碎片因缘巧合下附在了凡人魂魄之上,凡人凭空多出一段属于神族的记忆,甚至因此性情大变。
此事后来惊动上界,派遣神官将神魂碎片剥离,然而魂魄牵扯太深,剥离后,凡人一命呜呼,其时连那一代的天帝都受到了天道责罚,从此碾碎神魂这一重刑便从天界律法里剔除了。
师尊还补了好几页的话,大体意思是——那是神魂附着凡人,倘若附身神族,多半情况又不一样。
肃霜明白,这不过是师尊的安慰。
对面的祝玄拿出了少司寇的锐利,问得单刀直入,直戳要点:“嗽月妖君那句‘跟他们走你死定了’,是对你说的吧?告诉我真相。”
真相?他进来没说两句便提到相顾帝君,其实肚子里早就揣摩的七七八八了吧?疯犬少司寇,岂是浪得虚名,可他还是要迫她向自己坦白。
肃霜略带嘲讽地抬眼看他,将最开始的问题再问一遍:“相顾帝君有何特异?”
祝玄盯着她冰冷嘲讽的眼睛,低声道:“自古以来,天上地下从来不缺天赋异禀者,相顾帝君是其中翘楚,比他的天赋能力更强的,是他磅礴的野心。万物众生皆依从天之道的规则,生老病死,盛极转衰,即便有过无数明争暗斗,那也都是规则之下的斗争。相顾帝君藐视的是天之道本身,因此一朝事败,所受刑罚也最为残酷。”
上下两界沉溺障火者从来不断,纠结障火源头,正是相顾帝君弄出来的,可让他遭受酷罚的,却并不是障火。有关他真正罪行的史料记载,都已被历代天帝暗中销毁了。
“帝君神魂被碾碎后,听说还有心腹属下在下界四处搜寻收集,想来嗽月妖君正是其一。”
肃霜出了会儿神,问道:“收集神魂碎片有何用?”
难不成还能凭着碎片复活相顾帝君? “有传言道,相顾帝君事败前曾说过,他已知晓如何彻底结束天之道既定天帝之规则,可惜还未办成,他就被天界捕获了。残党心腹收集神魂碎片,多半是想从尚存灵性的碎片中汲取他的这段记忆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嗽月妖君急不可待,怪不得他要说落入天界她会没命。
相顾帝君罪行的真相早已湮灭亘古时光长河中,有关“彻底结束天之道既定天帝之规则”,成了未解之谜。嗽月妖君再怎么私囚神族,妄图用障火引燃整个天界,也达不成“裁断”的目的,唯有汲取神魂碎片中的帝君记忆,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真正的“裁断”。他对相顾帝君忠心耿耿推崇至极,绝无可能放过身怀碎片的自己。
而天界上下若知晓神魂碎片在自己身上,势必会毫不留情将之剥离,再度碾碎。
即是说,不管她是倒霉落在嗽月妖君手里,还是秘密暴露,被天界捕获,都只有死路一条。
若想苟且偷生,便要在有生之年遭受天之道无穷无尽的诅咒。
果然惨烈,属于吉灯与肃霜的小半生,如此荒唐惨淡。
不知何故,肃霜突然低低笑出声,她用袖子掩住唇,却依然有断断续续的笑声止不住地往外漫溢,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能体会到一些季疆的心情了,怪不得他也总是笑得停不住,是绝望吗?原来真正的绝望是这样的。
灯光闪烁,砖面上的影子缓缓动作着,似是祝玄伸出手想要安慰她。
肃霜骤然起身,朝后退了两步,她面上奇异的笑一瞬间散得干干净净。
她开口说话,语气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我的修为不够,查不出嗽月妖君究竟在我身上落了什么追踪妖术,少司寇能看出来么?”
阴影晃动,祝玄步步逼近,如同曾经的疯犬,几乎挨着她的足尖停下,居高临下,不容回避。
“你很在意那个妖术,怕被妖君捉住?为什么不留在天界?”
他低沉的声音像丝薄的蛛网,一寸寸往头发上黏,暧昧的姿态曾不止一次让肃霜脆弱的小心脏蹦蹦跶跶,可现在她觉得胸膛里的心突然变成了大劫里的坚冰,她好像再也找不到什么事能叫它再颤巍巍地动起来。
举目四顾,所见只有望不到底的浓黑,她再也没有力气为心里的废墟搭建出可以看的模样。就这样吧,就这样安静等待这片窒息的黑暗将她吞噬。
肃霜无神地看着祝玄翕动的嘴唇,他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清。
说昔日的旧情?向她解释那段血色过往?不,不重要了,都过去了,不会有未来,她没有未来,够了,到此为止吧。
对了,如果季疆不是扯了天大的谎,那祝玄也有天帝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