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既要与陈六老爷和那猪肉头缠斗,又要填上账面的欠债,实在分身乏术,如今稍有空闲,显金才感受到泾县作坊原先在陈六老爷的管辖下,如同一盘散沙,像极了一群闲散游兵,店肆作坊买卖进出皆无规章,全凭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个人做纸的不管卖,卖纸的不懂做,算账的只管吞钱,管事的……管事的最坏,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点。
李三顺老师傅就不说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浑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还多了几分霸总最欣赏的倔强和单纯。
接着就是周二狗大哥,憨憨的肌肉男一枚,能指哪儿打哪儿,但放他自己提枪,估计能给自己脚来上一下。
跟着周二狗的几个郑姓小哥,像周二狗的腿部挂件,没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让显金切实感到并肩作战的就是头发没几根毛儿的董管事。
还有一直企图在她嘴里炒盘菜的张妈。
王三锁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会写不会看,暂时不具备战斗力,能顺顺利利把瘦脸吃成胖瓜子,显金就阿弥陀佛,算上天垂怜了。
这支队伍啊,通身的问题噢。
临到太阳从西边沉下,天色微醺,显金将账册与当日清单结余整理妥当放进柜台,正欲出门时,却见店肆后院的库房外还亮着灯。
显金去看,库房里没有点灯,只能借门廊的光见飞尘四扬。 周二狗背上一刀纸,胳膊下还夹着一刀纸,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靠在窗棂旁,又不敢开窗,只能借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光眯着眼看。
显金探了个头,“狗哥,你在干啥呢?”
周二狗被吓了个激灵,“……我在对着册子摆纸呢……”
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你不是叫我按照价格高低摆放纸张吗?我这个脑子笨,只知道每种纸是啥,记不得每种纸的价格。今天一天摆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对……大家伙有事要干,我不能总占人时间耽误工期,就请李师傅帮忙写了下来,这下总不至于忘记。”
显金走进去,扫了眼那本册子。
写得很简洁。
“夹”代表“夹贡”,“毛”代表“毛边”……
显金指着一条“鱼”模样的画问周二狗,“这是啥?”
“鱼!”
周二狗一笑,八颗牙白灿灿,“玉版!李师傅是咱这儿最能认字儿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写不会,就只有画画。”
果然。
下面还有好多各式各样的画,比如代表珊瑚笺的“山”,代表澄心纸的“心”,代表月影纸的“月”……
显金将册子还给周二狗,道了句,“……好好摆吧。”
便转头欲离。
张妈说今天晚上吃锅子,烧的辣豆豉汤锅,会放她最喜欢的炸豆腐泡儿和白萝卜片,还会蒸一锅野菜土豆锅巴饭,一早就叫她按时回家吃晚饭。
听着就贼带劲儿。
显金走到门口,听身后嘟嘟囔囔,“……这是弯弯的……弯弯的什么?弯弯的月亮……月……月是……”
显金脚步停在了门口。
脑子里两股力量疯狂战斗。
再见了,我的野菜土豆锅巴饭。
再见了,我的辣豆豉汤锅。
再见了,我的油炸豆腐泡儿。
显金终是松开拳头,转过身,认命似的向周二狗走去,声音有气无力,“……那是月影纸,八文钱一张的月影纸……”
“算了,我来帮你吧……”
这群人,通身的问题噢。
但有一个共通之处,也是最大的好处,心地纯良、听话听劝。
这已很难得了。
……
第二日用了早饭,显金低着头,拿脚尖踹老宅的门槛,踹到第一百二十八下时,那个文弱书生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里。
显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一声轻笑,“……还以为你一早就去铺子上了。”
跨过门槛,放慢脚步,“昨天晚上,张妈嘟囔许久,说专为你做的辣豆豉锅,你却不在。”
显金赶忙跟上,笑道,“铺子有事,回来不得。”
还是找虐般,问一句,“好吃吧?”
陈笺方眸色含笑,“好吃。三爷吃得痛不欲生,直说若张妈再做辣子,他就把小稻香的少东家请回家做饭,撬掉张妈的饭碗。”
显金笑起来。
陈敷是最标准的徽州胃,咸鲜清淡,要吃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