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敷摸了摸骡子的鬃毛:你辛苦了。
又想想自己,赶路的骡子如今已可歇息,而他一天的工作才开始——骡子只是辛苦,他命苦。
店肆门口,董管事、李三顺及未受皮外伤的郑家老二、陆八蛋已着装就位,出于礼节站在第二行。
第一行,便是绩溪作坊的原班人马。
瞿老夫人的远方侄子瞿大冒,现任账房白冬天,另有三名名唤石球、水球、木球的“3q”伙计,这五个人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肩膀贴着肩膀,贴紧挨个站着。
对比很明显。
第二行犹如世界500强出来的精英,第一行就像南下务工打一天工、上三天网的撞钟和尚。
显金走在前,陈敷紧随其后。
董管事越众而出,单手搭在制服三条杠的描边横线上,态度恭谨、声音清和,“贺大掌柜!”
李三顺及陆八蛋上前跨步,“贺大掌柜!”
郑老二声音最大,鼻孔朝天,“贺-大-掌-柜!” 瞿大冒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山匪打进来了呢!
显金脚步停在瞿大冒跟前。
瞿大冒脖子瑟缩,抬眼拿余光看:好家伙,这姑娘相貌真利,像把刀似的,上挑的眉眼就像随时要出鞘的刀把,瞿大冒抖了抖,“三……贺……三……贺……三……贺……“
他拿不准到底该先叫谁,索性唱起了ra。
“贺显金,彰显的显,黄金的金。”显金抿唇笑笑,“您是瞿掌柜吧?”
瞿大冒连连点头,小山羊胡子瑟缩起来就显得非常怯懦,“我……我是瞿大冒……听五叔说,贺掌柜的近几月要在绩溪作坊作工……”
对于空降来人,他反应还好,他也不乐意管事,每月拿着十两月俸银子,浑水摸鱼,哪里不好了?
有人来管事,只要别管他,他拍手欢迎。
要是把店子做起来,再给他点分红分利,甭说叫“大掌柜”,就是叫她“大祖宗”,他也是可以的。
只是……这店子,做起来真难。
瞿大冒躬身让出一条道来,领着显金朝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店子有十来年了,靠这龙川溪,每月混口饭吃——城东桑皮纸做房和城西的灯宣作坊做不过来的活儿,就叫我们来做,那两家作坊生意好,指缝宽些漏点肉汤出来,我们就吃饱了。”
那日来得匆忙,未仔细看。
如今青天白日,进了店子,看墙壁斑驳、木梁掉漆、竹框斑驳,显金默不作声地向里去,一路过去地板翘起,砖瓦脱落,再看造纸的作坊很大一块空地,但只有三两个小小水池,且水池中水质浑浊,连捞纸絮的竹帘都裂了两三处。
李三顺气得跺脚,“……龙川溪冰凉沁骨,暗流极少,水质干涩,甚至比泾县的乌溪更适宜做纸!糟蹋糟蹋!”
瞿大冒皱着眉头看李三顺,“老师傅,我劝你莫要乱张口呀!我们作坊做纸,大抵不过是些最便宜的熟宣,我们就这么两三个伙计,能做出来便不错了。”
瞿大冒拂袖,“人家给钱买纸的尚且没说什么,你在这儿打什么诳语!”
再看显金,陈老五是给他透了底的,这位姑娘如今在老夫人那儿正得宠,开罪不得,但也只是个半路出家,不懂做纸,想来也是搞表面功夫厉害的,恭恭敬敬道,“贺大掌柜,咱们真尽力了,要真拿出十成功力做一刀五十文的熟宣,累的也是咱们自个儿不是?”
显金低了低头,伸手捞了把泡纸絮的水,手心朝上翻,递到瞿大冒嘴边。
“吃下去。”
瞿大冒以为自己幻听了,“啊?”
显金手心里,是一只不知死了多久的蝇子,四仰八叉地躺着,死得快要生蛆了。
“吃下去。”显金冷声道。
瞿大冒不知所措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请用。”
显金转眸,周二狗和郑大,两个阵营最强肌肉男不在,第二梯队郑老二顶上,拱着身背怒目向前,一把掐住瞿大冒的脖子朝后仰,一手掐着瞿大冒的下颌,显金踮起脚便将蝇子就着发臭的水迹攮进瞿大冒的嘴里。
瞿大冒满脸通红且眼冒泪光,卡住脖子咳咳咳。
显金从袖子里掏了绢帕,擦干净手,说了句,“得罪了。”又道,“在泾县做纸,水池的水,要达到师傅们亲饮的水准方可下纸絮,泾县作坊水池里的水,李师傅,您喝过吗?”
李三顺高声道,“当然!不尝一尝,怎么知道水质是否合适!”
显金点点头,“瞿掌柜,你可知,为何大地山川,九州牧野,只有宣城的纸,千年不腐,细润绵延?”
瞿大冒只觉喉咙口好像有蛾子要飞出来了! “因为做宣纸的青檀树只在宣城生长,因为只有由乌溪奔流分支的河水才能浸润出稳定的、能够长久持色的纸絮。”显金表情非常严肃,“玉版、连四、白鹿……这些名品宣纸,我不要求你们做出来,但是这一池水,你扪心自问,究竟放了多久了?素日有没有打理!?有没有清理?!有没有更换!?都臭了啊!”
瞿大冒惊惶地看向三个伙计。
他咋知道!
这水可难换了!
这么大一池子!
得叫他们来回挑水多少趟,才能灌满呀!
年前?还是去年夏天?还是……去年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