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浮白”的木板刚拆了一半。
门口喧嚷,不一会儿就围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百姓——毕竟一个老头儿躺在担架上垂死挣扎,家属指名点姓找个花季少女……
这种架势,倒是很少见,一半出现在药堂医馆门口,另一半,倒是时常出现在失足人员工作单位门口……
显金先平稳地气沉丹田,双手掌住第三块长条木板,“嘿哟”一声,单人独个将木条子取下,“咚”地放到空地上,这才有空抬头问,“我就是,找我干嘛?”
为首的青年不自觉地抖了抖:……崔莺莺倒拔垂杨柳?杜丽娘力斗鲁智深?
这小姑娘瘦胳膊瘦腿,咋那么有劲儿……
青年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对师傅的疼惜战胜了对肌肉猛女的畏惧,结结巴巴先自报家门,“我……我,我们是隔壁下溪镇张鹤村的……这,这,这,这,这是我,我,我,我……”
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围观诸人哄笑。
参差不齐的笑声让这小伙儿满面涨红,更加“我”不出来。
显金朝围观诸人拱手作揖,笑称,“诸位,且等等再笑吧,请听这位小哥将话说完。”
青年人再吞一口唾沫,看这位贺掌柜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好似有鼓励的意味,一股气顶到胸口,大声道,“这是我师傅!是张鹤村有名的画鹤师傅!”
显金点点头。
张鹤村她知道。
一村子的人都养鹤的。
近十来年,京师的权贵们喜欢在自己的园子里养鹤,好似将仙家的东西拘束在自己家,便很有些成就感似的,如今演变成谁家没仙鹤,谁家就不显赫的严峻局势。
这个严峻,主要针对仙鹤。
毕竟是漂亮的鸟儿,被人剪掉顶羽,拘在四方天里,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有需求就有供给,有供给就有生意,这几年徽州下溪镇就流行起了养鹤售卖的风潮,至于这位老先生自然就是为鹤画册的师傅——权贵们要买,总不能租辆骡车,把一件仙鹤拖到权贵府邸,现场售卖吧?
必定是请人画册子,如同后世的网购一样,卖家秀配上简介,比如该名仙鹤毛白腿长,叫声清亮,索价五两;有些打折的,介绍就比较没有鹤权——该名仙鹤能吃是福,晚上爱嚎叫,腿短肚大,故三折只卖有缘人。
你问显金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兴趣广泛、爱好丰富的小富二代爹。
去年开年,陈敷就想搞一对仙鹤养养,企图以“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广告词说服显金。
当一句诗,出现了白鹭,甚至出现了猿,但就是没出现目标仙鹤时,显金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便宜爹的无理要求。
地上的老人抽了两下,浑浊的双眼睁了睁,紧跟着又闭上了。
显金抿唇道,“无论是谁,在‘浮白’跟前倒着,陈记就不能不管——张妈,劳你请位大夫来,三顺师傅和狗爷把这位老爷子架进店里,锁儿去厨房冲一碗糖盐水给老爷子喝下。”
四五个青年郎,齐刷刷地站上前,目光防备地紧紧盯住显金。
为首的结结巴巴青年郎鼓足勇气大声道,“爷……爷爷,不,不,不会进店,店里去的!“
张妈已经揣着银子跑了出去。
锁儿也端了碗糖盐水过来,同显金小声道,“温热的,现在就就能喝。” 显金点点头,走两步,在老爷子担架旁蹲下身,单手扶住老爷子脖子,温和利索地将碗沿递到老爷子唇边。
为首青年着急来拦。
显金一对眼刀扫过去,“你若不想你爷爷下半辈子瘫痪在床,你就尽管拦我。”
碗沿一递上去,老爷子一边震颤,一边如饥似渴地眯着眼啜饮起来。
显金不由得长抒一口气。
震颤、心悸、昏迷、面色苍白……都是低血糖的表现。
还能喝糖盐水,情况就还算不错。
显金耐下性子照顾着老爷子将一碗糖盐水喝完,将空碗递给锁儿后,目光落在老爷子另一只手死死护住的包裹上,待看清包裹上的印章字样后,显金愣了愣——这牛皮包裹袋是陈记的,上面画轴与小篆的鲜红印记也能看出是陈记的印章。
为首青年以为显金要拿老爷子怀里的东西,不由得大惊失色,双手打开,大跨步冲上前来,大着舌头嚷道,“不许,不,不许拿!那,那,那是爷爷,爷爷的宝贝!”
显金愣了愣,缓缓站起身来。
珍惜地抱着陈记的东西,来陈记门口躺着,还不许人把老爷子抬进去?
显金有点闹不明白了。
天色渐渐明朗,围观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时人生活乐趣匮乏,遇到点热闹就恨不得呼朋唤友地全程围观。
人挤人,挤成一个小圈。
显金有些害怕人越围越多,空气越来越稀薄,反倒对老爷子不好,深吸一口气,双手挥舞,“劳烦让让!劳烦让让!老爷子呼不过气了!劳烦让让!”
又转身说服为首的青年郎,“论你是东西买贵了也好,东西不足也罢,有什么问题咱们进去说好吧?你若不信我,报官去衙门说清楚也行,都比在这儿把你爷爷放地上受凉强。”
青年郎双目通红,眼眶打湿透了,“不,不敢,不敢进店!进,进店就,就要花大钱!爷,爷,爷爷为了买纸,过年十天,只,只,只吃了三个馍馍,饿,饿了,他就只喝凉水……”
显金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