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伊达把车停在路边,没有关引擎。现在我们刚好处在国王街和黎里哈路的十字交叉路口处。在我们的左侧,如果沿着弯弯曲曲的德林汉姆林荫大道一直走下去的话,那么就会到达珍珠港。
伊达又指了指黎里哈路口的停车标识,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道:“我把黑尤送到家以后,刚把车转上国王街,就在那个时候,那辆该死的汉得森车直奔着国王街呼啸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着它似的。我一看情况不好,赶快向左边打方向盘。这时,那辆车也看见了我们,司机紧急制动刹车,就这样,两辆车的挡泥板还是撞在了一起。”
坐在后排车座上的亨利陈接着说道:“司机是一个小个子的鬼佬,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他那个肥硕的夏威夷婆娘却冲着我们破口大骂。”
伊达接过来说:“那个臭婆娘把头伸出了车窗外,向我们大声叫着,‘你们他妈的没长眼睛啊?’我回敬道,‘闭上你的臭嘴’!”
这时,阿哈库罗插了进来,他的声音十分低沉:“看到那个白种男人和这个大嘴夏威夷女人搅在一起,乔有些受不了,而且当时乔也有些喝多了。”说到这里,阿哈库罗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接着大个子乔就跳下了车,大声地向那个夏威夷婆娘吼着,‘赶快把这个鬼佬带走,再不滚的话,我要他好看!’”阿哈库罗的声音里带着些悔意。
伊达说:“可是那个小个子男人像只缩头乌龟似的呆在车里,不敢下来。他真的是被乔吓坏了。那个胖婆娘却不甘示弱,一下子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她长得可真结实,站在那里几乎和乔一样高。她一边向乔走过去,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我们。她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显然已经灌了不少黄汤,喝得酒气冲天的。我们几个赶紧跳下了车。可是她已经向乔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乔的衣领。乔猛地甩开了她,结果她一下子摔倒在自己的车盖上。”说到这里,伊达戏德地加了一句“一只胖野猫,可真够我们受的,连乔那么壮实的男人都应付不了她,于是我们赶快回到了车上。我一踩油门,我们就飞似地逃离了这条胖疯狗。后来的一路上,我们差点儿笑破了肚皮。”
我正色说:“这可没什么好笑的,就是夏威夷女人以袭击为名报告了警察局。”
“是的。可是,”伊达露出了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是她动手打了乔。”
我冒着挨打的危险说道:“可是乔也打了她。我听说乔也打了她的脸——就像泰拉迈西那样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在我的后面,亨利陈咆哮着叫道:“鬼佬皮洛!”
“皮洛”大概是一句夏威夷方言,就冲亨利陈那恶狠狠的口气来判断“皮洛”绝不会是一句恭维话。
伊达那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道:“大个子乔只是用手挡了她一下。如果乔真地动手打了她的脸,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会砸碎她的下巴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其实我根本也不用说什么了。伊达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是的,泰拉迈西的下巴就是被人砸碎的。
伊达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挂上车档,小心翼翼地发动了车子。车子驶过了黎里哈路,又接着向奴瓦洛街方向开过去。
伊达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也许他正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发生那场小小的交通意外,或者他们没有同那对夫妻发生争执的话,那么他们也不会和那个“夏威夷的胖婆娘”大打出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与乔瑟夫卡哈哈瓦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了。
后来,还是我首先打破了沉默。我问伊达:“那你后来又为什么撒谎呢?沙特。”
他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什么?”
我耐心地解释道:“当警察第二天一早把你从床上揪起来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对警察撒谎吗?”
伊达把车停了下来,路旁正好是一个小公园,里面花草繁茂。我向四下看了一眼,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在右侧的路口有一个标识牌,上面写着“太平洋高地”
伊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那个鬼佬女人被强奸的事,我还以为警察冲到我家里是为了乔打了那个肥婆娘的事。”伊达停了停,小声地又加了一句“我不想卷到那件事里。”
我接着说下去:“所以你就告诉警察说前一天晚上你根本就没有出去过。至于车子嘛,你把它借给了你的一个夏威夷朋友,而且是一位你不知道名字的夏威夷朋友。对吧?”
伊达沮丧地点了点头,他自我嘲讽道:“这谎话实在编得不怎么好,是吧?”他的口气不含一点幽默的味道。
我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故作快活地说:“何止啊,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差劲的假话之一。”
伊达辩解道:“可是那天晚上我就去告诉了警察实话”
我收起那副快乐的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在他们严刑拷问之后,你说了真话。可是别忘了,你开始时是怎样欺骗警察的。” 如果一名嫌疑犯告诉警察的第一件事就是假的,那么无论他再对警察说什么,警察都不会再相信他了。
伊达愤愤不平地说:“那个迈克因托斯警官把我拉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当时,迈西夫人正坐在那里。迈克因托斯警官让她扬起脸,然后就当着她的面对我说,‘看看你们干的好事!’随后就问迈西夫人,我是不是袭击她的人。”
我暗自吃了一惊,天呐!迈克因托斯警官居然使用这样赤裸裸的暗示,他还不如把“强奸犯”这几个字印在这些人的衣服上呢。按照正常来讲,应该把伊达放在一排人中让迈西夫人辩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
伊达继续说着:“可是即使迈克因托斯警官这样明白地暗示迈西夫人,她还是没有把我认定为强奸犯。后来到了那天下午,警察又把迈克、黑尤、大个子乔和我带到了迈西的家里去了。”
我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伊达冷笑着说:“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认出我们来了。”
这难道就是夏威夷警方的办事作风吗?不是在警察的监视下,让疑犯与其他人站成一排让受害人辩认,而是直接把主要疑犯送到家里去!
伊达继续说着:“在星期天那天,警察还没有抓住本尼,所以当我们几个人被带到迈西家里的时候,本尼还在足球场上训练呢。而那位迈西夫人居然对大个子乔说,‘难道他们不叫你本吗?’尽管我们几个人被送到了她的眼皮底下,她也仅仅认出了黑尤和大个子乔。迈西夫人仍然坚持说她不认识我,还说除了在警察局里见到过我以外,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我们已经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行驶了好几英里了。在盘山公路的两旁是富丽堂皇的私家宅院,高大茂密的棕榈树荫护着茂盛的花园,我们就像穿行在巨大的苗圃中一样。
伊达仍然在说着:“后来,他们又把迈西夫人送回了医院。也是那天下午,警察又抓住了本尼,当时他正在足球场上训练呢。那些警察又不辞辛苦地把本尼带到了医院里,问迈西夫人他是不是强奸犯之一。”
坐在后面的阿哈库罗平静地说:“她说根本就不认识我。”
这真是一出笑料百出的滑稽剧,即使在警察为这些强奸犯扎上红丝带并逐一摆在了泰拉迈西的膝盖上,迈西夫人也没能在案发后关键的四十八小时内一一确认罪犯。可是到了后来,形势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迈西夫人的记忆力突飞猛进地提高了,她不仅一一确认了罪犯,而且差点儿就一一说出他们的鞋子号码。
伊达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无辜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汽车正飞快地驶过墓地。不知道乔瑟夫卡哈哈瓦是否葬在这里,如果他泉下有知的话,是不是也要这么说呢?
我换了一个角度来询问伊达:“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也许能说得清,最好别像你第一次骗警察那样试图欺骗我。警方的记录中记载着你的朋友乔曾犯有抢劫罪”说到这儿,我向后座看了一眼,阿哈库罗对我的态度刚刚有一点儿缓和,亨利陈仍然阴沉着脸。我转回头,继续说道“而且本尼你,还有黑尤曾经因强奸被指控过。”
坐在后座上的陈争辩说:“不是强奸,是意图强奸。”
我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二者完全不同。”
阿哈库罗平静地说:“我们获得了假释。不错,我们是犯了错误,这不假。可当时我们还是些毛头小子呢,我只有十八岁,黑尤也很年轻。我记得出事的时候我们是在参加一个狂欢性质的聚会。你总该了解那样的聚会吧,大杯大杯的酒,喝得大醉的女人,还有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伊达又在旁边加上了一句:“其中有些女孩还不足十六岁。”
原来是这样,斯特林将军曾经对他们的这一罪名表现了极大的愤概,而实际上呢,这所谓的“强奸”罪名不过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的一时冲动而已。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伊达又说:“乔实际上也没有抢过东西。”
“没有?”
伊达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坚决地说:“是的,他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这时我们又路过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小公园,名字是“爱玛王后公园”伊达继续说着“乔借给一个叫特约克福克纳哥的朋友一些钱,可是福克纳哥拖了很久也不肯还钱。后来有一次在开玩笑的时候,大个子乔就从他那里夺回了这些钱。谁知福克纳哥竟然向法庭提出了起诉,结果大个子乔就不得不出庭当了回被告。所有的陪审团成员都认为这个案子无法裁决。”
这听起来似乎又是一次押后再审的判决。
伊达继续说了下去:“警察说如果乔承认他的罪名,也就是承认他袭击并抢劫了福克纳哥的话,那么他们就不再追究那桩所谓的‘意图强奸案’了。就这样,乔就自愿认罪了。结果他为此坐了三十天牢。”
这样看来,大个子乔卡哈哈瓦的抢劫案不过是他和朋友之间因债务问题而惹出的一场小纠纷罢了。
这时,前面的路口处出现了一间破败的乡间俱乐部,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到了巡逻街车的巡逻终点了。
伊达继续开着车,前面的道路更加婉蜒曲折了,我们已经完全进到了荒郊野外。伊达又将福特车拐上了右侧的岔道,福特车“当当”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上下颠簸着。我估计了一下,我们大概又离开乡村俱乐部有一英里左右了。正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在我们车行方向的左侧,出现了一条婉蜒的小溪,我们的车顺着溪流的方向继续前行着。
我觉得天色似乎变暗了,其实是两旁丛生的树木挡住了皎洁的月光。这条路会通向什么地方呢?我真的会没有危险吗?我暗自思虑着,最后我决定还是坦白地问一下。
“沙特,你到底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 伊达随口答应着:“我们去见帕里。”“帕里”似乎有着特别的意味,他究竟是谁呢?我决定先存下这个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茂密的树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裸的岩石。沿着山路越向上,山的坡度就越大,空气也越稀薄。我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空气里带着深深的寒意,咆哮而过的山风似乎要把人撕成碎片。
为了对抗呼啸的山风,我不得不使出很大的气力大声向伊达喊道:“这里有点儿冷,咱们干嘛不把顶篷拉上呢?”
伊达摇了摇头,也大声喊着:“不行,帕里会把它撕成碎片的。”
帕里到底是什么,独眼巨人吗?
我大声地问道:“沙特,帕里到底是谁?”
伊达勉强笑了笑,他的笑容似乎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形成就被山风给卷走了。他说道:“帕里是峭壁的名字。卡米阿米哈率领他手下的勇士们在这里将卡兰库帕的武士们打落到悬崖下。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时从后座那边传来亨利陈嘲讽的声音:“足足有两千英尺呢,鬼佬。”
我的心嘭嘭地剧烈跳动着,也许是山风太大了。
我大声提议说:“你们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不过也许在白天看起来景色会”
可惜没有一个人理睬我的建议。
我们转过了最后一个弯道,这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壮观得令人窒息的景象:金黄色的月光完全变成了银色,在她银色手臂所触及之处,所有的景物都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装,简直就像是虚幻缥缈的迷幻仙境一般。高山、峭壁、海岸、珊瑚礁都笼罩在这梦幻的月色之中,不过最迷人的还是那繁星灿烂的深蓝天空下的银色海洋。
我不仅在心中暗暗惊叹着,天呐!太美了!不过又想起了亨利陈的话“足足二千英尺”唔,也够深的了。
山顶上的风更加猛烈了,狂风凶猛地抽打着面颊,把头发吹得如同无根的野草一样,将衣服吹成了猎猎的旗帜。这该死的飓风也很有可能把人卷到悬崖下面,一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出车!”伊达向我大声喊道。这群夏威夷人的英语说得很古怪,他们把“下车”常常说成“出车”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讨论语言问题的时候。
我们全都下了车。席卷而过的狂风将他们身上的暗色丝绸衬衫吹得像远古时期部落的旗帜一样荒唐可笑,而我的领带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吹得像长舌妇嘴里吐出的长舌头一样难看。
突然,亨利陈和本尼阿哈库罗一边一个地夹住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们已经一左一右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伊达走到了我的面前,面对面地在我面前站好,他的黑发在风中狂舞着,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丹维德塔凯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大背头看上去比我们的乱发强得多,他也恶气冲冲地板着脸,黑石一样的眼睛深不可测。
“去年的十二月份,”伊达向我大声喊着,虽然风的声音很大,他的声音仍如雷鸣般响亮“几个大块头的水手抓住了我,然后他们就把我带到了这里,逼着我承认是我强奸了那个白种女人。”
伊达开始慢慢地解开丝绸衬衫的扣子,衬衫向伸开的翅膀一样不停地拍打着他的手。
我眺望着远方。绵延起伏的山峦、菠萝园、奶牛场、水稻田、香蕉园的轮廓全都清晰可见,再有就是远方礁石围绕着的大海,海浪不停地翻腾着,所有的这一切都披着一层晶莹的银色月纱。多么美呀!我想象着自己如风车一般地滚下二千英尺深的悬崖的情景,那又会是一幅怎样的壮观景象呢?
也许亨利陈言过其辞了?也许我们脚下的山崖只有一百五十英尺那么高?
伊达终于脱下了他的衬衫,然后把那件在风中飞舞着的衣服递给了塔凯,塔凯像一名仆人似的寸步不离地护卫着他。
我暗自思忖着,看起来伊达是想“轻装”把我暴打一顿,假使我不肯老老实实地屈从,其他的三个家伙也会牢牢地把我按住的
可是,在银色月光的浴濯下,我清晰地看到在伊达瘦削的上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伤疤。接着他又像一名展示新装的模特一样缓缓地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在他的后背上也全都是被皮带狠狠抽过的疤痕,那些疤痕看起来就像是烙在皮肉里一样。他曾经被狂暴地鞭打过一番,他那些密布在前胸和后背上的伤疤说明了一切。
然后,伊达走到我的面前,他离得是那样近以至于我都可以看清楚他有多少根睫毛。跟着,他大声吼着:“他们干得不赖吧?”
我勉强地答道:“不太糟。”
伊达充满自豪地说:“可是我没有承认,尽管当时血流个不停。可他妈的,我就是没低头!我没什么要承认的!”
伊达高昂着头,伸手从他的“侍从”塔凯手里接过了他的衣服。然后一边盯着我,一边穿上了衬衫,又迎着风系上了衣扣。
做完了这一切,伊达又大声向我喊道:“你去告诉卡莱斯达伦,你告诉他我们全都是无辜的,乔也是无辜的!”他停了一下,更大声地吼着“你告诉他,他在法庭上站错了地方!站错了!”
“我会转告他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只能这么回答。这时候可不能说什么俏皮话或公然表示反对,在我的身旁,亨利陈和阿哈库罗还紧紧地架着我的胳膊呢。只要他们稍一动弹,只需短短的几秒钟我就会像一只破麻袋包一样滚下去,那样的话,我只有一种结局了,那就只能是粉身碎骨地追随卡兰库帕的武士们而去了。 伊达的怒气似乎还没有完全地平息,他继续愤怒地大声喊着:“听说他一向都是乐于帮助小人物的,他们说他是反种族歧视的坚强斗士,那么他一定不会甘心充当那些有钱的白人凶犯的帮凶的!你回去告诉他,我们想和他谈一谈,要他听听我们说的!你一定要告诉他!”
我恭顺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们就把我拉上了车,我们终于离开了帕里。
在回去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帕里之行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们将我带到了瓦奇蒂娱乐园的停车场,我的,不,是福斯特克夫人的那辆蓝色跑车正乖乖地停在那里。
比翠丝坐在车的前盖上,伸着两条修长的腿,在她的周围扔着许多烟头。她一看到我们的车开了过来,就站了起来。接着,她一言不发地把钥匙抛给了我,然后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坐在了伊达的身边,那是我刚刚坐过的地方。
伊达又最后叮嘱了一句:“告诉达伦。”
然后福特车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