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塔茨伯利,我请你和帕米拉吃午饭好码?”

“不,不,没时间了。多谢啦。过了这次小小的麻烦之后也许可以。一九四九年左右吧。”帕格大笑起来。“十年?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

他打开电报一看,吓了一跳。“是否知道你儿子和我侄女娜塔丽现在何处请电告或电话”下面署名是“埃伦-杰斯特罗”以及锡耶纳的地址及电话号码。帕格打铃叫来了文书,把电报递给他,说:“要通锡耶纳,找这个人听电话。同时打个电报给他:不知道请电告其最后去向。”

“是,先生。” 他决定先不告诉罗达。他想法继续工作,但发现连最简单的信都看不懂了。他把工作搁下,望着窗外在灿烂的阳光下来来往往的柏林人。坐满穿灰军服的德国士兵的卡车在街道上,排成长队,轰隆轰隆地驶过,士兵们都显得很疲劳。一个银色的小飞艇滑过碧空,后面拖着一个奥德尔牙膏广告。他尽量抑制自己的忧虑,又处理起收文筐的文件来。

他刚要离开办公室去吃饭,电话铃响了。他先听到的是许多不同语言的杂乱讲话声,然后一个带点口音、有教养的美国人说话了:“是亨利中校吗?我是埃伦-杰斯特罗。非常感谢您打电话给我。”

“杰斯特罗博士,我想我最好是马上告诉您,我并不知道拜伦和您侄女在哪儿。我根本没想到他们没和您一道在锡耶纳。”

“哦,我本来没决定给您打电报,不过我想您能帮忙找到他们。两星期以前他们去华沙了。”

“华沙!”

“是的,去拜访一位朋友,他在咱们驻波兰使馆里工作。”

“我立刻就跟那儿联系。您是说咱们的使馆,对吗?”

“对,是二等秘书莱斯里-斯鲁特,我以前的学生,一个有出息的小伙子。我本想他和娜塔丽有一天会结婚的。”帕格草草记下那个名字。杰斯特罗咳了起来。“请原谅。我想这次旅行够冒险的,但他们是在条约签订前就去的。她二十七岁了,有她自己的主意。拜伦是自告奋勇陪她去的,所以我根本没有担什么心,他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

维克多-亨利被这个消息搞昏了,但是听到了赞扬拜伦的话,还是觉得很高兴,多年来他也没听到过好多。“谢谢。我打听到什么消息就打电报给您。要是您有了信儿,也请告诉我一下。”

杰斯特罗又咳嗽了。“对不起,我得了支气管炎。上次世界大战我记忆犹新,中校!真象没有过了多久,对吧?所有这一切都给我一种奇怪、恐怖的悲哀感觉,几乎是绝望。我希望咱们有一天能见见面,和拜伦的父亲相识,我太高兴了。他很崇拜您。”

霍彻菜馆的那张长桌子是一个听音哨,一个消息交易所,一个外交上小买卖的交换所。今天,这家拥挤的菜馆里,银餐具好听的叮当声,烤肉的香味,热烈的高声谈话,都依然如故。但是在这张特别桌子上却有了变化。有几位使馆的武官穿上了制服。那个长着一副愉快的紫红色面庞、留着大胡子、酒量过人的波兰人已经走掉了。那个英国人也不见了。那个佩着粗重金饰绦的法国武官坐在他惯常的位子上发愁。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白发苍苍、滑稽的丹麦胖子,仍穿着那身亚麻布白西装,但他也僵在那儿,一言不发。谈话很拘束。华沙电台叫嚷德国人已被打退,但没人能证实。相反地,他们各自首都来的新闻简报,都和德国人吹嘘的一样:到处获胜,成百架波兰飞机在地面被摧毁,全部军队被包围。帕格吃了一点儿,马上就走了。

帕米拉-塔茨伯利靠在使馆门前的铁栏杆上,靠近那些沿街排成长队的愁容满面的犹太人。她穿着那套他们那天早上在“不来梅号”上散步时穿的灰色衣服。“好了,”他们并肩走着的时候他说道“小瘪三到底动手了。”

她吃惊而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动手啦!咱们的车子在这儿。演说一完,我们就出发。我们六点钟飞往哥本哈根。还算运气,弄到了座位,简直象金刚石那么难弄。”

她紧张地开普车在小巷里弯来弯去行驶,避开大路上那个长长的坦克纵队。

“是啊,看到你和你父亲要走了,感到非常遗憾。”帕格说“我肯定会怀念你这种开车的冲劲儿的。你们以后上哪儿?”

“我猜是回美国。父亲十分喜欢那儿。实际上这会是最好的地方,因为柏林是进不来了。”

“帕米拉,你这么走来走去的,难道你在伦敦就没有一个男朋友——或是几个男朋友——反对吗?”这个女孩子——他是这么看她的,这表明他是长者——脸红了,眼睛闪着光。她那双白净的小手,开车的动作迅速、灵巧而且稳当。她身上散发看一种柔和的、带点辣味儿的清香,象荷兰石竹的香味。

“哦,现在还没有,中校。因为父亲眼睛不太好使了,他离不了我。我又喜欢旅行,所以我很乐意——哎呀!看您的左边。不要太明显。”

赫尔曼-戈林掌着一辆双座红色敞篷汽车的驾驶盘,样子傲慢、凶狠,因交通灯停在他们左边。他穿了一件黄褐色、双排扣的普通上衣,翻领上金光闪闪,不管他穿什么衣服,翻领上都闪着金光。他的巴拿马草帽宽宽的帽檐儿两边和后面都往下耷拉,有点象过去美国强盗的模样。这个肥胖家伙戴着戒指的胖手指敲着驾驶盘,一面咬着长长的上嘴唇。

灯光变了。红汽车向前冲去,警察向他行礼,戈林笑着摆了摆手。

“刚才要是打死他多容易啊。”帕米拉说。

帕格说:“这些纳粹真让人莫名其妙。他们的安全措施非常松。甚至连希特勒周围也一样。总之,他们人杀的太多了。”

“德国人崇拜他们。父亲就是因为在纽伦堡纳粹党日作的那次广播惹了麻烦。他说,谁都能杀死希特勒,他那样随随便便地到处走动,正表明德国人是多么拥护他。不知怎么这个广播竟把他们惹火了。”

“帕米拉,我有个儿子,希望你到美国的时候能见到他。”他把华伦向她介绍了一番。

姑娘听了调皮地一笑。“您已经对我提过他了。听来好象他长的比我高了点儿。他到底是怎么个样子?象您吗?”

“一点儿不象。他长得挺漂亮,人很厉害,但对妇女们很有魅力。”

“真的吗。您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是的,我还有个儿子。”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把他还没告诉妻子的事,对帕米拉简单地讲了一下:德国人入侵的时候,拜伦正在波兰的某个地方,陪伴着一个已经有了情人的犹太姑娘。帕格说,拜伦能够巧妙地摆脱困境,不过,等他儿子没事儿了,他可得多长几根白头发。

“这个人我倒是愿意见见。”

“对你来说,他太年轻啦。” “哦,未必。我从来没碰上过对头的。父亲在那儿呢。”塔茨伯利正站在一个拐角挥手。他握手很用劲儿。他穿了一身苏格兰呢衣服,在这个天气似嫌太厚了,头上还戴了一顶绿丝绒帽子。

“你来了,亲爱的朋友!来吧。帕姆,你四点钟到这个拐角来等着,成吗?这次不会是他那种三小时的长篇大论了。这个坏蛋最近睡眠不足。”

一个穿平常衣服的年轻德国人迎上来,对着帕格“咔塔”一声立正致敬,带着他们从党卫军面前走过走廊,上了楼梯,向克洛尔歌剧院那个挤满了人的小小记者席走去。纳粹借这个歌剧院召开国会会议。讲台后面,一只图案型金鹰栖在绕着花环的a字上,向周围射出的金光画满整个墙壁。这景象在照片上看起来非常神气,但亲眼目睹后,只觉得又花哨又俗气——挺适合作一个歌剧院的背景。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无常和轻率拼凑节目的气氛就是纳粹的一个特点。还在建设中的新国会大厦,为了适合希特勒的口味,大得近于呆板,那些粗大的多里式柱子显然是石头的,但整个建筑物使帕格联想到一套硬纸板做的电影布景。

和多数美国人一样,他还不能认真看待这些纳粹,或者说得确切些,还不能认真看待这些德国人。他想,他们以出奇的毅力勤奋地工作,却在愚弄自己。德国是一个不稳固的既老又新的国家。某些地方有浓重的巴洛克式美景,写外一些地方又有匹兹堡那样的重工业;表面上是傲慢吓人的政治威势,拚命灌输恐怖,结果却十分可笑。所以这使他震惊。就个人来说,德国人和美国人非常相似。他觉得奇怪的是,两国人民都以魔为国徽。德国人同样也是那种有事业性的野心家:直率,有粗俗的幽默感,而且通常可靠、能干。从这些方面来说,亨利中校跟他们一起的时候,比跟那些迟钝的英国人或委婉健谈的法国人一起,更感到随便。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似乎就变成了丑恶、易受骗的陌生人,而且有点凶残劲儿。如果你和个别一个德国人谈政治,他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一个交战国的傲慢无理的海德先生1。他们使人难以理解。帕格知道,在道德败坏的欧洲,这群经过严格训练、装备优良的向前迈进的德国兵为害非线,而他们在匆忙中建立的一支庞大空军,他敢断定此刻正在波兰人头顶上滚滚而过。

1海德先生是英国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小说化身博士中主要人物。化身博士杰克尔的坏的一面是虐待儿童,谋杀好人。

代表们走向各自的座位。他们大多数穿着制服,但是颜色和饰绦各种各样,就是皮带和靴子相同。从他们的职业态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军人。穿制服的党内官员看起来,和任何其他政界人士一样——快活、轻松,大部分人头发花白或是秃了顶——讲究的衣服紧裹在身上,尽管平脚掌穿着长统靴、凸肚子勒着武装带很不舒服,可他们显然在耀武扬威中获得了条顿民族的快乐。可是今天,这些职业纳粹虽然装出一副好战的模样,看上去可不如往常那么兴高采烈。整个会场上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戈林出现了。维克多-亨利听人说过,这个胖子换装很快,这回算是亲眼看见了。戈林穿一套挂满奖章的天蓝色制服,浅黄色翻领闪闪发光。他走过舞台,叉着腿往那儿一站,双手背在扎皮带的屁股上,与一群毕恭毕敬的将军和纳粹党人严肃地谈着话。过了一会儿,他坐上发言人的位子。接着希特勒简单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红皮包,里面是他的讲稿。没有隆重的戏剧性场面,象他走入党的会场上那样。全体代表起立鼓掌,卫兵们立正致敬。他在台上第一排将军们和内阁成员之间坐下。当戈林致简短庄重的开幕词时,他一会儿把腿交叉着,一会儿又放下来。

亨利觉得元首的讲演糟透了。他已经疲劳不堪。他在演说中重讲了凡尔赛的罪过,其他大国对德国的不公正待遇,他本人争取和平的不懈的努力以及波兰人的血腥战争。这些几乎都是以他本人的口气讲的,而且充满了奇怪的悲观主义。他谈到了自己可能战死疆场;和他死后的继承人——戈林和赫斯;他叫嚷说一九一八年不会再重演,这次德国一定要胜利,否则就一直打下去。他声音十分嘶哑,他过了一会儿才配上稀奇古怪的手势,但他总算做到了。塔茨伯利有一次在亨利耳旁低声说:“今天的表演真他妈的不错。“但帕格却认为是荒唐可笑的杂耍。

这回希特勒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他的表演很拙劣,可这人是一股意志坚强的疾风,所有的德国人都睁大了眼睛,表情紧张地坐在那儿,象是孩子在看魔术师表演。坐在希特勒后面较高的戈林,那张傲慢、轻蔑的面孔也同样带着发狂、恐惧的表情。

帕格觉得,元首由于演讲的内容十分严肃、重要,所以说起话来有点喋喋不休。这篇讲稿听上去象是开了几个小时夜车赶出来的,个人色彩太浓了,或许正是由于这么紧迫地炮制出来的,才显得更真实些。这通“我——我”的嚎叫、咆哮般的辩解词,必定是战争史上最可笑的重要文件之一。

在帕格的美国人眼里,元首的脸相仍然很滑稽:那个又长又直的尖鼻子,是从那张双下巴的白脸上突出的一块直角三角形的肉,正好长在一绺垂下来的黑发之下和那撮小丑般的小胡子之上。他今天穿了件灰绿色外衣——他在讲演中称之为他的“老兵外衣”——毫无疑问极不合身。但那双有点浮肿的瞪得很大的眼睛,那张绷紧了往下撇着的嘴,那种威风凛凛的挥手臂的样子,还是有点吓人。这个来自维也纳贫民窟里的奇怪暴发户,倒是真成功了,帕格心里这么想。他自己已经爬上了霍恩佐伦王室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联合王位,企图把上次大战的结果完全翻过来。现在他正在许愿。这个个瘪三还在继续讲。帕格的脑子又转到拜伦身上,他在波兰的某个地方,是这出大戏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走出来到了充满柔和阳光的大街上,塔茨伯利问道:“喂,你觉得怎么样?”

“我并不认为他有多么了不起。”

塔茨伯利立刻停住脚步,眼睛瞟着他说:“我告诉你吧,

他是够了不起的啦。我们大家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太长久了。”

“他得征服全世界,”帕格说“他拿什么去征服呢?”

“靠八千万全副武装、到处抢掠的德国人。”

“那只是说说罢了。你们和法国人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超过他。”

“法国人——”塔茨伯利说着马上用比较高兴的声调加了一句:“帕姆来了。我们用车子把你送回使馆去吧。”

“我走回去。”

汽车在一面飘扬着的红色a字旗下边停住。塔茨伯利和亨利握了握手,从那副象瓶子底一样的眼镜后面朝他眨了眨眼。

“我们要演个戏,亨利,但可能需要人帮忙。要想制止这个家伙得费一番功夫。可你知道,必须得这么做。”

“把这告诉华盛顿那些人吧。”

“你以为我会不说吗?你也要对他们讲讲。”亨利隔着车窗说:“再见,帕姆。一路顺风。”

她伸出一只很凉的白手,忧郁地笑了笑。“希望您能很快和您的儿子见面。我觉得您一定会见到他的。”那辆梅塞德斯开走了。帕格点上支烟,觉得手上还留有淡淡的荷兰石竹的芳香。

亨利的办公室外间,坐着一个瘦高个儿男人,穿了一身椒盐色的衣服,膝上放着一顶软帽。他一站起来,亨利才发现他个子真高,足有六英尺三英寸左右,他背有点儿弯,象许多个子过高的人一样,好象觉得那么高有点不好意思。“您是亨利中校吗?我是巴穆-柯比,”他说“您要是忙,就把我赶出去好了。”

“哪儿的话。欢迎极啦。您是怎么到这儿的?”

“哦,倒是费了番周折。我不得不绕着走,取道比利时和挪威。有些飞机还通航,有些不通了。”柯比的样子局促不安,还带着点儿西部乡下口音。他苍白的脸上尽是麻点儿,好象得过严重的面疱疮。他长着一个长鼻子,一张松弛的大嘴巴,一句话,是个长相很丑、两眼聪明有神、表情忧郁的人。文书说:“中校先生,您办公桌上有几份要件。”

“知道了。请进吧,柯比博士。”帕格松了口气,他看出来柯比是个想干番事业的正派人,而不是那种讨人厌的家伙,就知道找女人,追求享乐,结识高级纳粹党人。而一顿晚饭和一些工业上的联系就可以把巴穆-柯比打发了。

拜伦-亨利和娜塔丽-杰斯特罗定于今日离克拉科夫赴布加勒斯特及罗马。我尽力保证他们启程。斯鲁特。

华沙 39.1.9.

这份用电传打字机纸条贴在空白的灰色信笺上的急电,给了亨利一种不祥之感。在下午的新闻公报中,柏林电台叫嚷说,经过猛烈的空中轰炸,已胜利冲进克拉科夫。另外一封信,是写在一张代办办公室用笺上的便条,没有署名,只是潦草地写着一句话:立即来我处。

柯比说,他可以等一会儿。维克多-亨利到了下面的大厅里,走进大使那套陈设华丽的房间,代办曾经在这里召集过使馆人员会议。

代办从他那半月形眼镜的上边,看了亨利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去参加国会会议啦,对吧?我听了一部分。你觉得怎么样?”

“这家伙太狂了。”

代办好象有些吃惊,而且若有所思。“真是一种奇怪的反应。的确,这一个星期真够他受的。不管怎样,这种精力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这篇高谈阔论的每个字肯定都是他自己写的。我觉得效果挺好。会场里情绪怎么样?”

“不怎么愉快。”

“是啊,这段时期里,他们有自己担心的事,对不对?这个城市里的气氛挺特别。”代办摘下眼镜,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后脑勺靠在手指交叉的双手上。他说:“华盛顿召你回去。”

“是海军部吗?”帕格脱口问。

“不,是国务院德国处。要你用最快最方便的办法回华盛顿,民用军用飞机都行,按照最高特权待遇。准备让你在华盛顿最多住一个星期,然后回到你这儿的工作岗位。没别的指示,没书面的东西,就这样。”

二十五年来,维克多-亨利从来没有象这样没得到海军部的文件而调动过,这种文件是油印的,留在沿途各停留站的整整一厚叠命令。甚至他休假也得要海军部发出“准假”命令才行。国务院是无权管他的。但是,一个武官的地位是特别微妙的。他的思想马上转到执行这项指示上。

“要是我没有书面的东西,怎么能得到航空特权呢?”

“这点没问题。你最早什么时候能动身?”

亨利中校眼睛盯着代办,然后勉强笑了笑,代办也冲着他微微一笑。亨利说:“这次可真有点儿特别。”

“我听说你送上去一份关于纳粹德国战争准备的情报?”

“是的。”

“可能和这件事有关。总之,意思是要你拿了把牙刷就出发。”

“您是说今天?今天晚上?”

“对。”帕格站了起来。“好吧。英法两国最近消息怎么样?”

“张伯伦今晚对国会发表演说,我猜想,等不到你回来就会开战。”

“说不定已经打完啦。”

“在波兰可能是这样。”代办笑着说。但他看见亨利并不觉得好笑,倒似乎吃了一惊。

中校回来,看到柯比博士正撇着两条长腿在那儿读一份德文工业杂志,嘴里抽着烟斗。这副架势,再加上一副黑边眼镜,大为加强他的职业外表。“我得把您介绍给我们的陆军武官福莱斯特上校了,柯比博士。”他说“真对不起,海军不能为您效劳了。我要离开此地一个星期。”

“好吧。”

“您能告诉我您要找哪些人吗?”柯比博士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打了字的纸。

“好,这个没问题,”帕格说,一面仔细地看着这张纸。

“这些人大多数我都认识,我想福莱斯特上校也会认识。好了,亨利太太为您准备了一次晚宴,星期四晚上。事实上——”亨利用手拍拍那张纸说“魏顿博士也是客人之一。”

“您夫人不能取消这次晚宴吗?我真的不怎么参加宴会。”

“我也是。但一个德国人在餐桌上只要几杯酒下肚,就跟他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不一样了,完全成了两个人。您要知道,不再是木头人了,而是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宴会是有用的。”

柯比笑了,露出一排大黄牙,变成一副滑稽、粗俗而固执的表情。他挥动一下工业杂志。“不论您从哪方面去看,他们都不象是木头人。” “也象也不象。我刚从国会会议回来;对希特勒这个角色来说,他们肯定都是木头人。好了,我陪您走过大厅到福莱斯特上校那儿去吧。这次晚宴可能由他和萨丽主办,咱们瞧吧。”

帕格驾车穿过寂静的柏林街道回家,一路上没怎么想被召回华盛顿的事,而是想着眼前的问题——想着罗达和怎么替她安排,拜伦失踪的事要不要跟她说。这次美国之行可能完全证明是浪费时间;去揣测其原因是愚蠢的。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说不定某个高级人物急于了解什么情况——这些情况也许根本不存在——立刻就急忙打个电报。有一回,一次舰队演习,他飞了三千英里到达正在明达瑙的“蓝色”旗舰上时,发现已经用不着他了,因为射击成绩这项目早已过了议程。罗达没在家。她回来的时候,他正系手提皮箱的皮带。

“嗳呀,怎么回事?”她兴冲冲地问。她的头发卷起了波浪。今天晚上他们被邀请去看一场歌剧。

“来,到花园里去。”

他们走到离开房子远一些的地方,他就把华盛顿的这次奇怪的召见告诉了她。

“啊,天啊。得去多久啊?”

“不到一个星期。如果飞剪型1客机照常飞行的话,十五号我就能回来了。”

1四十年代美国制造的一种客机,航行于横渡大西洋的航线。

“什么时候动身?明天一早?”

“哦,运气好,他们弄到了今天晚上八点钟去鹿特丹的飞机票。”

“今天晚上!”罗达懊恼得脸都变了样。“你是说咱们连歌剧都看不成了吗?哦,真讨厌。那么,柯比那家伙怎么办呢?晚宴还举不举行了?我怎么能款待一个还没见过面的人呢?真扫兴!”

帕格说,福莱斯特夫妇会一同来请柯比吃晚饭的。另外歌剧可能不演了。

“不演?当然要演,我在理发馆碰到了魏顿太太。他们准备举行一次盛大的晚宴,我当然去不成了。没人陪着我是不去看歌剧的。哦,真见鬼。要是英法宣战呢?那怎么办,啊?那才真叫够劲儿呢,把我一个人困在柏林,在一场世界大战的中间!”

“罗达,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会从里斯本或哥本哈根赶回来的。别着急,我倒是希望你和柯比那家伙熟悉熟悉。军械局对他很重用呢。”

他们在小喷泉旁边的一条大理石长凳上坐着,池中肥肥的红鱼在斜阳中嬉戏。罗达环顾一下这剪得短短的草坪,然后用平静得多的声调说:“好吧。我曾经想在这儿举行鸡尾酒会。把在派琪的茶会上演奏过的那些音乐家请来。这样一定美极了,可惜你不能参加了。”

“皮尔-福莱斯特说过,世界上没有人象你这么会安排宴会。”

罗达大笑起来。“哦,算了吧。一星期很快就会过去。柏林现在还是挺有意思的。”一对黑黄两色的小鸟从他们眼前飞过,朝着近处的一棵树冲去,栖在树上,婉转地唱起来。“老实说,难道你真认为要打仗吗?”

“战争正在开始。”

“我知道。好吧,不管怎么样,你会见到梅德琳了。一定要给华伦打个电话,这个淘气鬼从来不写信。拜伦在意大利的山上,我倒是比较放心。他出不了事,除非他真敢和那个犹太姑娘结婚,不过他不会的。拜伦实际上并不那么傻。”她把手放到丈夫的手里。“当然,那傻劲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对不起,亲爱的,我又发火了。你是理解我的。”

维克多-亨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决定不再用拜伦失踪的事去扰乱她的心了。实际上,她对这件事根本无能为力,只不过会无用地烦恼;他猜想,拜伦不论处境多么困难,都能摆脱出来,这孩子一向如此。帕格当晚准时飞往鹿特丹。滕珀尔霍夫机场已经变了样。商店一片漆黑。除了汉莎航空公司外,所有的售票处都关闭了。机场上,往常频繁来往的欧洲班机不见了。短粗的德国空军截击机阴森森、黑乎乎地一排排停在那儿。但从天空望下去,柏林仍然灯火辉煌,与和平时期一样。他很高兴,罗达已经决定打扮一下去看玫瑰骑士1,因为魏顿太太找了一个漂亮的高个子空军上校陪伴她。

1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1864-1949)所作的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