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拜伦惊叫起来。“好象是我父亲,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哪儿?”娜塔丽说。她的起飞时间推迟了,他们两人正在罗马机场小咖啡馆外边的一张桌子旁喝咖啡;他们在动身去华沙以前,也是在这家咖啡馆吃饭。
“在那边警察围着的圈子里。”
他指着六名毕恭毕敬的警官护送下离开终点站的一群人。他们有几个穿着外交部的绿色制服,其余的人穿普通便服。一位军人风度、身材不高、宽肩膀的人,穿着一身黑白点的衣服,戴着一顶呢帽,引起拜伦的注意。他站着说:“可能是他吗?可是他为什么不写封信或是打电报通知我他来意大利呢?我去看看。”
“勃拉尼!”他正要跑,突然站住了。“什么事?”
“如果是你父亲,坐了这么长时间火车,我又脏又狼狈,而且你父亲一定很忙。”娜塔丽一向非常自负,这时突然紧张、慌乱起来,几乎带着恳求的口吻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下次再见他吧。”
“先让我看看是不是他。”
维克多-亨利随大家刚走到出口的地方,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叫。“爸爸!爸爸!等一等!”
帕格听出声音,转身挥挥手,并且请部里来的警卫人员等他一等。“ddaccordo.”1
1意大利语:好的。
意大利人含着微笑,鞠了一躬,朝奔过来的年轻人机警地盯了一眼。“我去照顾您的行李,中校,在外边等您。时间很充裕。”
父子俩握了握手。“怎么样?”维克多-亨利深情地望着拜伦的面庞,除非特别意外的情况,他总是把这种感情埋藏起来。
“出了什么事,爸爸?你不能通知我说你要来吗?”
“事情来得突然。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到罗马来做什么?”
“娜塔丽要回家。她父亲病了。”
“是么?她已经走了吗?”
“没有。她在那里,就坐在那边。”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娜塔丽-杰斯特罗吗?穿灰衣服的那位吗?”
“不是,还远一点,穿黑衣服。戴一顶大帽子。”
维克多-亨利发现他儿子说话的声音有一种当家作主的味道。
他已经不象在柏林的时候那样没精打采,满不在乎,而是目光中流露出自信的神情,背也挺得更直了。“你看上去真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擞啊,”帕格说。
“我精神好极了。”
“我去看看那位姑娘。”父亲突然朝她那边走去,他走得那样快,拜伦跑了一两步才跟上。一路上无人阻拦,他们一口气来到娜塔丽面前,她双手合掌放在膝上,坐在那里。
“娜塔丽,这是爸爸。”
通过这样直截了当的介绍,这两个人,拜伦生活中相对的两极,就这样突然碰面了。娜塔丽把手伸给拜伦的父亲,盯着他的眼睛,等他先开口。维克多-亨利第一眼就非常喜欢这个面带倦容、风尘仆仆、生着一对乌黑眼睛、面庞消瘦的姑娘。她并不象他想象中那种传说里富于冒险性格的犹太人;她的面貌完全象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不过,她还是具有一种异国的风情,一种刚强、沉静的女性神态。他觉得她一定非常怕难为情,可是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当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时,甚至流露出一些对拜伦的感情。他说:“听说你父亲生病,我很难过。”
她点点头表示感谢。“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不过他们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了。”她的低音很甜,但是和她的目光一样,很坚决。
“你还回来吗?”
“我还不知道。因为杰斯特罗博士可能也要回美国去。”
“最好还是劝他回去,越快越好。”
帕格用敏锐的目光打量她,她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当他们两人暂时谁也找不到更多的话说,就变成一场目光的交锋。娜塔丽随即爽朗、顽皮地笑了,仿佛说:“好吧,你是他的父亲,我不责怪你想看出什么文章来。你觉得怎么样啊?” 这使维克多-亨利感到很窘。他从来没有在这种面对面的较量中失败过。可是,这一次他却把目光转向怀着极大兴趣在一旁观战的拜伦身上,娜塔丽这样快就恢复平静,使拜伦感到吃惊。“好了,勃拉尼,”他几乎喊起来“我该走了,不好让外交部那人久等。”
“是啊,爸爸。”
娜塔丽说:“拜伦告诉我您在柏林跟塔茨伯利家人很要好,中校。我认识帕米拉。”
“是吗?”帕格露出微笑。她确实尽量找些话题,好让他随便些。他很喜欢她这样。
“是啊,在巴黎她和我经常跟两个同住一屋的小伙子约会。她很可爱。”
“我也觉得,她对她父亲也特别好。不过开起汽车来实在可怕。”
“哦,您已经发现了吗?有一次我跟她乘汽车从巴黎到夏特尔,几乎走着回去的。她真把我吓坏了。”
“我倒不相信这么容易就把你吓坏。”帕格伸出手。“我很高兴看到你,即使在这种偶然的情况下相遇,娜塔丽。”他局促不安地又咕哝了一句:“这解释了许多问题。一路顺风。一直都乘飞机吗?”
“我弄到一张星期四从里斯本起飞的特快班机票。但愿不出什么意外。”
“不会的。目前已经安定了。不过你离开这地方还是好的。再见。”
“再见,亨利中校。”维克多-亨利立刻走掉了,拜伦匆匆忙忙跟在他身边。
“勃拉尼,现在来谈谈你怎么样?你打算继续留在锡耶纳吗?”
“暂时打算留下。”
“你听说华伦已经订婚了吗?”
“呃,已经肯定了吗?”
“是的。他们定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他结束飞行训练以后。我希望你到时候能赶回来,你再没有机会参加弟兄们的婚礼了。我也想办法请假回去一次。”
“我尽力试试吧。妈妈怎么样?”
“胃口不好。柏林把她弄垮了。”
“我以为她喜欢柏林呢。”
“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他们在航空集散站的玻璃门前站住。“你打算在罗马停留多久?”
“如果我能去看你,爸爸,那我就等你。”
“那好。你跟大使馆柯克乌德上校联系吧。他是海军武官。也许今天晚上我们能一起吃晚饭。”
“那太好了。”
“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拜伦含糊地笑了。“你真的不能说点印象吗?”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长得那么漂亮。”
“怎么?我实在不觉得她漂亮。肯定不漂亮。你晓得我迷上她了,不过”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能让你销魂。她很漂亮。总之,我很久前给你的信上写的关于她的那些话还有效。现在见过她后,我更感到如此了。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他把手搭在拜伦肩上有好一阵。“别生气。”
“我爱她。”
“我们不在此时此地决定这个问题。你回到她那里去吧,她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今天晚上给柯克乌德上校去电话。”
“好吧。” 他回到娜塔丽身边的时候,娜塔丽显得紧张,用探询的目光看他。他一下坐到她旁边的一把椅子里。“我的天,简直太突然了。我到现在还不太相信。这一切发生得太意外了。他看起来很疲倦。”
“你知道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吗?”拜伦慢慢地摇摇头。
她说:“他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不严厉,倒是很亲切。说话的时候,很胆小。”
“他被你迷住了。”
“别瞎说,拜伦。你看看我。满身煤灰,邋里邋遢。”
“他说你的眼睛了。”
“我不信。他说我眼睛什么?”
“我不告诉你。太不好意思了。我以前从来没听他讲过这种话。多幸运。他喜欢你。你看,我哥哥要结婚了。”
“是吗?什么时候?”
“五月。她是一位议员的女儿。她倒并不害怕嫁给一个海军军官!咱们来一个两对同时结婚吧。”
“那有什么不好?到时候毫无疑问,你一定当上银行经理了。”
他们俩都笑了,但是一接触到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们俩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幸好这时大喇叭嗡嗡响起来,通知她这班飞机该起飞了,他们才如释重负。拜伦拿着她的手提箱和准备带回家的容易挤碎的礼物,挤到门口正在匆匆忙忙交谈和哭泣的旅客和他们的亲属当中。娜塔丽紧紧捏着她的飞机票,拚命想弄清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喊些什么。他想吻她,但没有吻成。
“我爱你,娜塔丽,”他说。
她夹在拥挤的旅客当中,用一只胳膊搂住他,在一片嘈杂声中说:“我想,我还是回去好。刚才又见到你父亲了!还是挺不错。他真喜欢我吗?真的吗?”
“我告诉你,你让他大吃一惊,为什么不呢?”人群开始往门里拥。
“这么多东西我怎么拿得了?你帮我拿拿吧,亲爱的。”
“你答应我,要是你决定不回来,就给我来电报,”拜伦说着,把大包小包东西塞到她怀里和腋下。“收到电报,我就乘下一班飞机回家。”
“好,我一定给你打电报。”
“答应我,在我们见面之前,你不作任何其他决定,不采取任何激烈行动。”
“唉,拜伦,你真是孩子。说这种鬼话。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
“答应我!”
她的黑眼睛睁得老大,满含着热泪,怀里和手里堆满了东西,手指夹着一张黄绿色的飞机票。她耸耸肩,笑着说:“唉,见鬼。答应你,可是,你知道,列宁说过,信约常常是靠不住的东西。再见了,亲爱的,我的爱。再见,拜伦。”当旅客把她挤走的时候,她提高了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