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亨利上校吗?”
“你是谁?”
“罗森泰尔。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我的。”
他们正走在一个拐角旁边,在蓝色街灯照耀下,帕格看见这个犹太人比以前瘦多了;脸上的皮肉皱巴巴地下垂着,鼻子显得非常突出。他伛偻得很厉害,以前那种沉着自信的神态消失了,显得狼狈和有病的样。这个变化令人震惊。帕格伸出手说:“噢,是你呀,你好!”“请原谅我。我的妻子和我不久即将被遣送到波兰去。至少我们已听到这样传闻,我们想事先作些准备,以防万一。我们的东西是带不了啦,因此想问你和亨利夫人我家的那些东西中,你们有没有愿意购买的?你要买哪一件都可以。价钱一定公道。”
帕格也听到过各种不很确切的传言,说要把柏林的犹太人大批大批地用船运到新成立的波兰犹太移民区定居。有一种说法是这些犹太移民区的条件相当坏,另一种说法是它们简直是人间地狱。和一个正受到这种黑暗渺茫的命运威胁的人谈话,帕格感到很不安。
“你在这里有个工厂,”他说。“难道你那里的人不能代你看管一下财产直到情况有所好转?”
“实情是,我已经把它卖掉了,所以没有什么人了。”罗森泰尔把他那破旧的上衣翻领竖起来,挡住刺人的冰雹和寒风。
“你是卖给了斯多勒银行家吗?”
这个犹太人脸上露出惊奇和胆怯的怀疑样子。“你了解这些情况?是的,是卖给斯多勒银行。给我定的价格是非常公道的。非常公道。”这个犹太人稍微壮一点胆,带有讽刺意味地看了亨利一眼。但是这笔收入要用来办一些其他事情。我的妻子和我如果手头有点现款,在波兰生活会比较舒适一些。钱总是有用的。因此,也许地毯、餐具或一些瓷器会对你有用?”
“你来跟我的妻子谈谈。这些全由她作主。也许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
罗森泰尔很凄惨地一笑。“恐怕不行,但是我很感谢你的好意。”
帕格点了点头,想起秘密警察给他安插的用人。“罗森泰尔先生,我必须再对你重复一遍我们在租你的房子时所说的话:我并不想利用你的不幸得到什么好处。” “亨利上校,我希望你能买我一点东西,这就是对我和我妻子的最大帮助。”
罗森泰尔把一张名片放在他手里,消失在灯火管制的黑暗中。帕格回到家时,罗达正在换装准备到代办那里赴宴,所以没有机会跟她谈买东西这件事。
大使馆的圣诞节晚宴虽然不象阿本德鲁宴会那样珍馐罗列,也算是过得去了。几乎所有留在柏林的美国人都来了,喝着蛋花酒1。闲谈一阵以后,都聚集在三张长桌边一同进餐,有烤鹅、南瓜饼、水果、干酪、蛋糕等,都是从丹麦进口的,没有使馆进口特权,还买不到这些东西。食品难得如此丰富,客人都兴高采烈。回到美国人中间,跟美国人谈话,维克多-亨利也很高兴,这里有无拘束的开朗态度和发自内心的笑声。没有皮笑肉不笑的假笑,也没有彬彬有礼的鞠躬或是两个脚跟喀嚓一声立正敬礼,也不再看到女人们欧洲式的眼睛一眨一眨,象电筒打信号一样的微笑。
1一种用蛋花、糖、牛奶和酒制成的饮料。
但是罗达那里发生了纠纷。在桌子尽头他听见她冲着弗莱德-费林大声叫喊,费林吸着玉米轴烟斗瞧着她。帕格喊了一声:“喂,怎么啦,弗莱德?”
“帕格,沃夫-斯多勒夫妇是你夫人所遇到过的最可爱的人。”
“我说他们是最友好的德国人,”罗达尖叫着“这是事实,你盲目地抱着偏见。”
“罗达,我看你该回国了,”费林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打断他的话反问。嗓门仍然很高,在阿本德鲁,罗达喝多了酒,今天晚上,看来也喝得不少。她的手势动作越来越粗野,半合着眼,说话有点-声-气。
“我说,孩子,如果你认为沃夫-斯多勒和他妻子这样的人都很友好,下次你就该相信希特勒仅仅是要以和平手段把德国人民重新统一起来了。那时候,你就需要回美国住一个时期,吃吃美国饭和看看纽约时报。”
“我只知道德国人并不是长着犄角和尾巴的怪物。”罗达说“而是和普通人一样,不论他们如何走错了路。请问,你的那些德国小姐中有没有在床上露出怪物原形的,亲爱的?”
这个粗野的嘲弄使大家突然默不作声。费林虽然其貌不扬,身材高大,长脸,卷发,细长的红鼻子,但为人正直,是个理想主义者,满脑子绝对的自由主义思想。对不公正的现象和政治伪善反应极为强烈。但是他也有弱点。他曾经勾引与他合作写过一本关于西班牙内战的畅销书的朋友的妻子,最近把这个女人安置在伦敦,还带着一个小女孩。现在,据传闻,他又在勾搭每一个他能接触到的德国女人,甚至还有一些美国人的妻子。罗达有一次半认真地告诉帕格说,她和弗莱德跳舞时碰到一点问题。尽管如此,弗莱德-费林仍然是一个有名气的、有能力的广播评论员。他憎恨纳粹,因此好不容易才做到公平客观地报道德国情况。德国宣传部了解这一点。大多数美国人关于处于战争状况的纳粹德国的情况都是从费林的广播中听到的。
维克多-亨利为了打破沉默,尽可能亲切地说:“罗达,
如果坏人头上都长犄角或是手掌长毛或能看出别的什么特征,那在这个国家里倒好办事了。”
“沃夫-斯多勒的双手沾染的是鲜血,大量的鲜血,”费林借了几分酒意,挑衅地说:“他装作若无其事,帕格,你和罗达也装作若无其事,这样就助长了这种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色盲倾向。”
“同斯多勒这样的人交往是帕格的任务,”坐在首席的代办温和地说。“我建议今晚不准讨论德国人问题。”
陆军上校福莱斯特揉揉他的偏鼻子,这是他的习惯,表示他已忍不住也想参加辩论,虽然他那圆圆的脸上仍然显得很平静。他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我说,弗莱德,我恰好也认为希特勒只不过是要把中欧作为德国的势力范围,尽可能使用和平手段来重新加以改组,如果盟国同意他的要求,他是会停止战争的。你是否认为我也应该回国?”
费林吐出一串蓝色烟雾,又吸了一大口烟,使烟斗发出红光。“我的奋斗又是怎么回事,皮尔?”
“那是一个三十岁的人头脑发热时写出的竞选文件,”陆军武官不耐烦地回答说“是十八年前在监狱中写的。现在他是国家元首。他的行动从来也没有超过他力所能及的范围,我的奋斗讲的全是要把俄国南半部夺过来,把它变成德国的粮仓。这是陈旧的维也纳咖啡馆的幻想曲,随着德苏条约的签订,早已永远地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样搞犹太人当然不好,但是他这个人行事所使用的拙劣手段都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其中不幸也包括排犹主义。这并不是他的发明。早在他出生前,排犹主义已经在德国占有突出地位。”
“你说得对,你该回国了,”费林说,喝了一口摩泽尔葡萄酒。
“那么你的看法又如何呢?”陆军武官模仿着广播员的声音问,他现在显然有点恼火。“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刷房子的疯子现在要出来征服世界了?”
“当然是这样,皮尔,希特勒的革命和法国、俄国革命一样,是不知方向的。”费林大声喊着,愤怒地挥动一下他的玉米轴烟斗。“它和那些革命一样,疯狂地滚滚向前,如果不去阻挡它,它将永远向前推进并扩展。只要可能,他当然愿意以和平方式推进,他何乐而不为?他所到之处,总有一些由领导人物,或者不妨说是卖国贼组成的人群欢迎他。在波兰这种人很多。你也知道,德国和英国都有一些党派就在这个时候准备与他合作,他只要在西线加紧进攻,把台上执政的赶下去,把台下在野的扶植上来就行了。他在波罗的海扔给斯大林几根骨头,就换得斯大林乖乖地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全部俄国石油和小麦。”
费林象演剧似的挥舞着他那冒着烟的烟斗,继续说:“从目前发展情况看,到一九四二年,你将看见这样一个世界:德国控制着欧洲的工业、苏联的原料和英法的海军。咳,只要一位适当的将军打个喷嚏,法国舰队明天就会投奔希特勒。他将和日本在剥削亚洲和东印度群岛以及统治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问题上达成协议。往下呢?南美的独裁政权的组织网早已是纳粹的囊中之物,这就无需多说了。皮尔,你当然知道,美国陆军现在是二十多万人,可是国会还打算削减它。”
“这个,我当然是反对的,”福莱斯特上校说。
“我敢说!一个血腥的新的黑暗时代正威胁着要吞噬整个世界,可是国会却要削减军队!”
“你的想象很有趣,”代办微笑着“就是说的太玄了。”罗达-亨利举起她的酒杯,咯咯地大声笑着。“上帝保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荒唐的胡言乱语。弗莱德,是你该回国了。祝你圣诞快乐。”
弗莱德-费林的脸红了。他看了看桌子周围的人。“帕格-亨利,我喜欢你,我现在想去散散步。”
当这位广播员离开桌子大步走开时,代办站起来,赶紧追上他,但是没有把他带回来。亨利夫妻很早回家了。离开时亨利搀着罗达,因为她已经喝得迷迷糊糊,膝盖都直不起来了。
新到的海军邮件中有一份关于整个海军的人员调动名单。大部分新任命的海军上校都调了新工作。有的担任战列舰副舰长,有的担任巡洋舰的舰长,有的担任海上舰队司令的参谋长。可是并没有关于维克多-亨利的调令。他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希特勒元首府和穿着黑军装的党卫军象雕像似的站在那里,让雪堆积在钢盔和肩上。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他告诉文书不要打搅他,随即写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写给斯多勒说,由于临时公务,他不能和罗达再去阿本德鲁作客,对此表示遗憾。第二封写给人事局,很正式的两段,要求调任海上职务。第三封写给海军中将普瑞柏尔,信很长,是手抄的。帕格在信中倾诉了他对目前工作的厌恶,表示希望回到海上。他最后写道:
我受过二十五年海上作战的训练。将军,我现在很痛苦,也许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的妻子现在也很痛苦,她在柏林。这是个鬼地方。这虽然不关海军的事,但对我很重要。如果在我的一生事业中还可以算是为海军效过劳的话,那么我现在所要求并且乞求的唯一报酬是调任海上职务。 几天以后,白宫又送来一封信,又粗又黑的铅笔写的很潦草的斜体字,从邮戳日期可以看出写这封信时还未收到他的信。
帕格:
你的报告确实不错,对我了解情况很有帮助。希特勒是个很奇怪的人,是不是?每个人对他的印象都不一样。我很高兴你还在你现在的岗位上,我已经把这个意见告诉了海军作战部长。他说你五月想回来参加婚礼。这是可以安排的。你如能抽出时间,别忘了一定要来我这里。
罗斯福
维克多-亨利按照罗森泰尔的要价买了两条东方地毯,还有罗达特别喜欢的一套英国瓷器。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使罗达高兴起来,果然有效。罗达好几个星期都在满意地欣赏着这些东西,而且老在说,那个可怜的犹太人一再向她表示感谢,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事实也的确如此。帕格这时又给斯多勒写了一封信说,如果邀请还有效,他和罗达愿意再去阿本德鲁。他决定,如果他的任务是搜集情报,他最好还是动手干吧。此外,他和斯多勒在道义上的差距似乎也缩小了。尽管罗森泰尔为这次交易很可怜地表示了谢意,他买下的东西毕竟也是objek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