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就是她。她的未婚夫是一个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在战斗中失踪了。”
费林的大圆脸上浮出会心的微笑。“原来如此,她应该找一点安慰啊。”帕格抬头望望他。这位记者身高六英尺多,体格壮实。
“你是想好好挨一顿吗?”费林的笑容消失了。“帕格,你这样认真吗?”
“我很认真。”
“我不过问问罢了。罗达有信吗?”
“她非常想念我。纽约乌烟瘴气。她很厌烦,天气热得受不了。”
“情况正常。我的老朋友罗达。”
进出这所公寓的男人,经常有妇女作伴,经常带着几分醉意。这些人中有陆军和陆军航空兵团的观察员,报社记者,电影演员,商人,他们跟帕米拉跳舞,开玩笑,但都把她当作维克多-亨利的情妇,不打扰她。
九月初,有一次他和帕米拉在她的公寓里喝酒,谈到这些事。帕格说:“淫乱、淫乱——仍然是战争和淫乱——除此都不时髦。”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哎呀,想不到你还是莎士比亚专家哩。”
“帕米拉,除开西部小说,圣经和莎士比亚是我作为消遣的仅有读物,”帕格相当严肃地说。“读这些书很有益。干海军这一行,可以有机会读不少莎士比亚。”
“嗯,我们这里可谈不上淫乱,”帕米拉说。“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
“你是在抱怨吗,姑娘?”
“当然不是,你这个笨老头子。我不敢想象你的妻子怎么受得了你。”
“呃,我可是个好脾气、有耐心、从不埋怨别人的好伴侣。”
“上帝保佑你,你说的不错。”
这时,空袭警报忽然鬼哭狼嗥地尖叫起来。帕格尽管听过多次,仍然感到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天啊!”帕米拉说。“他们来了!那不是。倒霉的战斗机司令部干什么去了?”她和维克多-亨利并肩站在她起坐间外的小凉台上,手里拿着冰威士忌汽水杯,注视着一排排组成不整齐的大v字形的轰炸机群。飞机飞过蔚蓝色的、晴朗的天空。在黯淡的斜晖中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高射炮到处发射,但它们只是在轰炸机群附近冒出白色和黑色的烟团,不起别的作用。
“我怕是在最南边和战斗机护航队干上了。”维克多-亨利的声音有些发颤。轰炸机的数目使他大为吃惊。大批飞机如同未来派电影里的侵略者一袭来,空中充满了亿万蜜蜂有规律的、愤怒的嗡嗡鸣声。此起彼落的砰砰的高射炮声竟相形见绌。一队v字机群飞过去了;但是蓝色的远方。又出现了几队。当它们飞到城市上空时,面积之大,数目之多,令人难以置信。轰炸机飞得不高,高射炮似乎就在v字队形里爆炸开来,但是飞机继续往前直冲。低沉的炸弹爆炸声响彻整个城市,灰白色的火焰夹着硝烟在阳光下飞腾而起。帕格说:“他们象是选中船坞了。”
“我给你再拿一杯来,好吗?我可是一定、一定要喝一杯。”她拿走他的杯子,急忙回屋去。
轰炸机不断从东南尔向出现。帕格考虑梯莱特少将的话可能不错;这是德国人软弱的表现,是戈林最后摊牌?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但是为这次令人难以置信的、沉着的大规模轰炸,德国战斗机护航队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啊。英国战斗机可以象击落锡铸的鸭子一样,击落这些又大又慢的飞机。他们早就证实了这一点。可是现在,轰炸机继续飞来,肆无忌惮地在伦敦上空示威,象是一个陈列恐怖飞行机器的展览。
她端出饮料,朝空中瞥了一眼。“啊呀,上帝保佑,又来了不少啦!”
她倚着栏杆。靠着他的肩。他用胳膊搂住她,她偎在他身边,他俩就这样站在一起,注视着德国空军为了迫使英国投降而开始轰炸。这是九月七日。
沿河,硝烟弥漫,射向天空的炮火更多、更猛烈了。城里一些地方,没有击中目标的炸弹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在头一阵惊恐过去之后,以后倒也不觉得怎么可怕了。声音离得很远,一块块的火焰散布在一大片红色和灰色的完好的建筑物中间。显得疏疏落落。伦敦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广阔的城市。小胖子戈林这次大举进袭并没有给它带来多大损失。只有熊熊燃烧的泰晤士河岸仿佛受了些创伤。这就是从帕米拉的凉台上看到的首次全面空袭的景象。
他们在警报解除后步行到莎荷去吃饭,那边也是这番景象。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伦敦人精神振奋,毫不气馁,甚至显得趾高气扬。不相识的人互相交谈,有说有笑,还翘起大拇指。交通与往常一样拥挤。马路上看不到被破坏的痕迹。远处救火车的叮当声和天空弥漫的硝烟,是戈林大举进袭在这个区留下的唯一痕迹。电影院外面,甚至距平时一样排着长队,戏院售票处也在很快地出售戏票。
当他们饱餐了一顿美味的意大利晚餐,踏着夕阳朝泰晤士河走去时,景象才开始变样。硝烟的气味变得更浓烈;浓烟滚滚。衬着低空的云块,在摇曳的红色和黄色火光下。给人一种置身地狱的感觉。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连走路都十分困难了。这里的人们显得更沉默寡言。亨利和帕米拉走到用绳子拦起的街道上,这里人声嘈杂,水龙喷着水,消防队员们喊叫着用水龙带对准烧黑了的房屋,朝舔出窗外的火舌喷水。帕米拉绕过几条小巷和小街道,来到河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
令人窒息的火烧的恶臭污染了大气,在这闷热的夏夜,河上又吹来阵阵酷热的风。月亮在低空透过滚滚浓烟,射出布满尘土的红光。对岸的熊熊火光映在黑油油的水面上。大桥慢腾腾地吐出逃难的人群,有的赶看大车,有的推着儿童车,有的坐着轮椅。他们大多衣衫褴褛,也有戴着帽子的工人,还有一群衣不蔽体的孩子。只有这些孩子走过来时,还高高兴兴,到处乱跑。 维克多-亨利抬头望着天空。繁星透过烟雾的隙缝在闪烁。
“你知道,今天夜里天气非常好,”他说。“这些火光就是信号,百英里以外也能看到。他们还会飞回来的。”
帕米拉突然冷静地说:“我得回乌克斯桥去了。我觉得不大舒服。”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灰色薄绸衣裙。“我觉得好象不该不穿军服。”
帕格和帕米拉在离河边好几条街的地方,刚刚找到一辆出租汽车。警报器又惨叫起来。身材瘦小的司机用手碰碰自己的帽子向他们行礼,说:“来吧,照常营业。打倒希特勒!”
帕米拉进屋换衣服,维克多-亨利从凉台上注视着夜袭开始。破坏、骚动、壮丽的火烧场面、摇曳不定的蓝白色探照灯光、轰炸机马达密集的轰鸣、刚刚开始的砰砰的高射炮声——这一切都使他的感官敏锐起来。帕米拉-塔茨伯利穿着空军妇女辅助队员的制服,走上月光朦胧的凉台,在帕格眼里,她简直成了绝代的美人。她穿着平底鞋,显得更矮小些,但这身朴素的服装使她苗条的身材更加娇媚可爱了。他这么认为。
“他们来了吗?”她问。
“就要到了。”
她又偎倚着他。他又用一只手臂搂着她。“该死,这些狗杂种,不会错过目标的。”他说。“有这些火光引导他们。”
“柏林也会起火的。”帕米拉突然之间变得凶狠难看,脸上带着冷酷、愤怒的表情,涂了口红的嘴唇上流露出仇恨。
河岸上蹿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烧越旺。远处一片漆黑的泰晤士河上吐出更多的火舌。但这座大城市的大部分地区却是一片黑沉沉的寂静。一架小轰炸机从浓烟弥漫的空中坠落,象一枝蜡烛似的燃烧着,两条交叉的探照灯光把它紧紧钉住。
“天啊!打中了一架。他们打中了一架。再多打几架下来吧!”
即刻就有两架轰炸机坠落下来,有一架带着一团烈火象一颗陨星似的笔直落下来,另一架兜了几个圈子,冒起黑烟盘旋起来,终于在半空中象远处的一串炮竹似的爆炸开来。他们立刻听见一声尖锐的炸裂声。
“啊!好极啦。好极啦!”电话铃响了。
“啊呀!”她尖声大笑起来。”一定是乌克斯桥来的。召回开小差的人哩。说不定要请我上军事法庭哩。”
她过了一会儿回来,带着困惑的表情说:“好象是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他不肯说。好象很重要。很不耐烦。”
梯莱特将军的声音:“是亨利吗?好极啦。您的朋友费林建议我往这里给您打电话试试。喂,您该记得吧,两个星期以前,有天早晨您去拜访的一位胖老头,他说您为了工作想参加一次小小的远征。去看看熟悉的异国风光,记得吗?”维克多-亨利感到脊背一凉。“我记得。”
“那么,这次旅行就要开始了。要是您感兴趣的话,今天晚上等这次倒霉的空袭结束以后,我来看您,再详细告诉您吧。喂,亨利,您听见了吗?”
“听见了,少将。您参加这次旅行吗?”
“我嘛,天晓得,亲爱的,当然不罗。我是个胆小的老头子,旅途奔波对我已经不适合了。再说,也没有请我去啊。”
“什么时候出发?”
“我猜想他们大概明天动身。”
“我能给您回电话吗?”
“我应该在一小时内把您的回答转告他。”
“我很快就给您回电话。”
“那好。”
“告诉我,您认为我应该去吗?”
“呃,既然您问,我想您准是疯了。他们要去的地方热得要命。是一年里最坏的季节。除非您特别喜欢那种风景。我可是不喜欢。”
“您的电话号码没有变吧?” “已经改了。”梯莱特告诉他另一个号码。“我坐在这里等着。”
当他走上凉台时,她转向他,脸色开朗起来。“他们又打下两架。我们的夜班战斗机一定没有睡觉。至少,我们捞回了几架。”
帕格凝望着外面奇妙的景象:熊熊烈火、探照灯光、熄了灯的城市上空冲天的红色和黄色烟柱。“在华盛顿,我给你出过好主意。也许你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吧。”
“是啊,真是这样。”她用眼睛探询着他的目光。“谁给你来的电话?”
“到屋里去。我现在要喝点酒。”
他们坐在通向凉台的敞开的落地窗旁两张扶手椅里。他朝前俯着身子,用臂肘撑着膝盖,双手捧着酒杯。“帕米拉,
英国皇家空军明晚要轰炸柏林。看来已经请我去当观察员了。”
帕米拉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绷紧了。她咬着下唇,凝望着他。这种表情并不讨人欢喜。她的眼睛象猫头鹰一样瞪得滚圆。“我知道了,你去不去?”
“我正在考虑。我认为这是个混帐的馊主意,梯莱特少将也认为这样。可是,他同时又转达了这次邀请。我不得不接受,否则我只有溜走。”
“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请你,你又不是空军。”
“你们的首相先生见到我的时候随便提了一句。他显然记忆力很好。”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我正要问你。”
“拒绝他。迅速、坚决、彻底地拒绝!”
“好,为什么呢?”
“这不是你份内的事。特别不是一个美国驻柏林的海军武官份内的事。”
“真是这样。”
“你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是三比五。这样太对不住你妻子了。”
“我起初也这么想。”帕格说着,停顿了一下,从凉台的门朝外望了望。夜晚,高射炮砰砰作响,探照灯的蓝色光束划过夜空。“不过,你们的首相认为我走一趟说不定还有点用处。”
帕米拉-塔茨伯利生气地把手一挥。“简直胡闹。温尼1对于作战这方面永远毕不了业。他大概自己想去,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很久以前,他在南非毫无必要地被俘了。五月和六月份,他一次又一次地飞到法国,得罪了将军们,他上前线露了露面,给自己找来不少麻烦。他是个伟大的人物,可是这是他的许多缺点之一。”
1温斯顿的昵称,指丘吉尔。
维克多-亨利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喷了一口,用手指不断翻转火柴盒。“我应该很快给梯莱特将军回电话。我还是挂电话吧。”他走到电话机旁。她连忙说:“等一等,你怎么说呢?”
“我准备接受。”
帕米拉鼻子里大声吸了一口气,说:“那你为什么要来征求我的意见呢?”
“我想,你也许会提出一个我没有想到的很好的反对理由。”
“你自己提出了最好的反对理由。这是件蠢事嘛。”
“我并不坚持。我的工作是搜集情报。这可是绝好机会。这里还有点讽刺的意味,帕米拉。美国海军没有参战,我到这里来看看你们打得怎么样。问题在于,我怎么插手呢?这个问题我是逃避不了的。”
“你考虑得太多了。你的总统对此会有什么意见呢?他叫你上这里来送死吗?”
“事后他会祝贺我的。”
“除非你真能回来接受祝贺。” 当他重新去拿话筒的时候,帕米拉-塔茨伯利说:“我要去找弗莱德-费林作伴,或者找跟他一样的人。”这句话使帕格的手臂停住不动了。她说:“我是非常认真的。我想念台德想得厉害。我不能忍受再失去你。我爱慕你比你想象的深得多。我并不是道德的化身,你要知道。你把我完全看错了。”
他看着这个生气的姑娘,自己脸上皱纹更深更重了。他心跳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我要说,乘人之危是很不道德的。”
“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在‘不来梅号’上时,你把我当成一个女学生看待,你的看法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你的妻子不知用什么办法使你二十五年来一直保持这么单纯。”
维克多-亨利说:“帕姆,我确实想,我不会命定要在乘英国轰炸机飞到柏林上空时被击落。我回来再看你。”
他给梯莱特打电话,帕米拉气愤愤地睁大了眼睛。“笨蛋,”她说。“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