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们这出戏的角色现在分散在世界各地。他们的舞台变成了一个星球,在只照亮一半布景的太阳聚光灯下旋转,而且总是从东边转向西边。在德国人侵入俄国的日子,在最东边的人,是莱斯里-斯鲁特。
天刚蒙蒙亮,在莫斯科西边三百英里的地方,无数只德国手表正指在三点十五分上,这时候,德国的大炮,沿着一条一千英里长的战线,从冰冻的波罗的海直到温暖的黑海,开始隆隆地轰击。同时,成群的德国飞机,提前起飞,越过边境,开始轰炸苏联的机场,把成百架的飞机炸毁在地面上。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铁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闪烁,这时候,装甲兵纵队和步兵师团——无穷无尽的年轻强壮的条顿人,头戴钢盔,身穿灰色军服,在通向莫斯科、列宁格勒和基辅的广阔的波兰平原上,向着微露橘黄色光芒的乌黑的东方滚滚地大步挺进。
太阳出来不久,在莫斯科,一个满脸愁容、浑身发抖的德国大使对外交部长莫洛托夫说,既然俄国显然要进攻德国,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国武装部队为了自卫首先进行攻击。据说,莫洛托夫那张灰色的、平板的椭圆形脸上露出了一种稀有的表情——惊讶。历史也这样记载着,当时莫洛托夫说:“我们该受到这种对待吗?”这位德国大使传达口信完毕,就溜出了房间。他毕生为了恢复拉帕格1精神即俄国和德国的巩固联盟而工作,最后终于被希特勒枪毙了。
1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国和苏联在此签订条约。
不只是莫洛托夫对这次入侵惊讶。斯大林也惊讶。在俄国,只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因此红军和全国也都惊讶。这次进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战术上的成就,其规模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三百五十万武装人员突然袭击了四百五十万武装人员。六个月之后珍珠港的突然袭击,双方各自只有几千战斗人员卷进去,相比之下,规模差远了。
共产党的历史学家利用事件来证明他们的教条。这对宣传有利,然而是坏的记录。有些事实无法用党的理论来解释,就被丢在一边了。在这场俄国人叫作“伟大的卫国战争”——他们不喜欢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名词——的规模巨大的陆战中,许多事件可能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共产党的历史学家断言责任在于斯大林,因为他忽视了告警的情报,因而德国的突然袭击得以成功。这是以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来看待惊人的重大事件。然而如果就事论事,这确是事实。
阳光照在克里姆林宫的红塔上,从莱斯里-斯鲁特公寓的窗户里可以看得见;阳光也照到窗边写字桌上摊开着的一封娜塔丽-亨利从罗马写来的信上。
斯鲁特很晚才上床,这会儿他还在睡。娜塔丽写给他一封快乐的长信,因为埃伦-杰斯特罗突然拿到了护照!的的确确他护照已经到手,他们正在准备搭一条七月初起碇的芬兰货船走;搭船走埃伦甚至有可能带走他的大部分藏书。娜塔丽对拜伦在白宫干的事一无所知,所以她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来感谢斯鲁特。这个消息使这位外交官大吃一惊,因为在意大利,他觉得好象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这是国务院办事的特点。他的回信没写完,还放在她的来信旁边。他对这件事的成功谦虚了一番,然后罗罗嗦嗦地解释了一阵为什么他认为谣传即将对俄国入侵的消息不可靠,为什么他断定万一德国人进攻,红军一定能把他们打退。他想针对娜塔丽怀孕的事,找几句吉利话,就搁下笔上床了。等到闹钟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经过时了,不过那会儿他还不知道这点。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惯常景象:蒙-的蓝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头巾的年轻妇女走着去上班,一辆拥挤的肮脏的公共汽车摇晃着驶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铺门口排队,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面包房门口排队。克里姆林宫耸立在河对面,巨大、宏伟、宁静;它的围墙在早晨的阳光下呈暗红色;大教堂上的许多圆顶闪着金光。没有空袭警报;也还没有高音喇叭和无线电广播。一片和平宁静的景象。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经被他们引向灾难的人民一起分尝这种惊讶之前,稍稍等待了一会儿。但是在前线,几百万红军已经分尝了这种惊讶,而且正设法在德国人可能杀死他们之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斯鲁特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心情轻松地到大使馆去,想在这个平静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来的工作干完。他发现使馆楼里一片忙乱,完全不象星期日。他这才知道,德国人又来了,不禁胸口一阵恶心。
初升的太阳向西移到明斯克。射向一条宽阔宁静大街的阳光,照到一个头戴布帽、一身宽大的旧衣服上沾满面粉、脸刮得很干净的工人身上。如果娜塔丽-亨利也走在这条街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她的这位亲戚班瑞尔-杰斯特罗了。他的胡子刮掉了,那张宽阔扁平的斯拉夫型脸盘,一个农民的蒜头鼻子,再加上这身旧衣服,他的外表看起来象个地道的东欧人。他也许是一个波兰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罗斯人;这三种人的语言他都精通,可以随便冒充哪一种人。尽管已年过五十,班瑞尔走路还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在面包作坊,从他藏在面粉袋后面的一只德国短波收音机里,他已经听到戈培尔在柏林宣布这次进攻。下班以后,他就听到老远有一种熟悉的声音:炸弹的隆隆声。他很担心,但是并不害怕。
娜塔丽-亨利见到班瑞尔的那会儿,他是一个虔诚殷实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亲。班瑞尔有另外一面。上一次大战的时候,他参加奥地利军队在东线服役。他曾经被俄国人俘虏,从战俘营逃出来,穿过森林回到奥军战线。一九一六年动乱时,他参加了一个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的混合部队。在从军初期,他就学会了做面包、做饭,以避免吃禁食的东西。他可以一连几个月只吃面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时做美味的汤和肉汁,而这类东西他碰都不碰。他懂得军队生活,他能在森林里过活,他知道怎样和德国人、俄国人以及十来个多瑙河小国家的人相处。对班瑞尔说来,排犹主义是事情的正常状态,并不比战争更使他害怕,他已经有经验对付它了。
他离开铺着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弯弯曲曲的肮脏的小街小巷,经过一幢幢木板平房,来到一个院子,那里弥漫着一股早饭、柴烟和仓库的味道,小鸡咯咯地叫着在泥地里乱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儿媳妇说,她一只胳膊上抱着一个啼哭的孩子,一只手搅拌着木柴炉子上的锅。看得出来她又怀孕了;她那剪短了的头发上包着一条头巾,脸色憔悴而烦恼,这个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来老了十五岁。她丈夫戴着一顶帽子,穿着一件羊皮外套,在一个角落里喃喃地念一本破旧的泰穆特法典1。他的胡子也刮掉了,头发也剪短了。三张床、一只桌子、三把椅子、一个有栏杆的小床,塞满了这个暖烘烘的小房间。四个人都住在里面。班瑞尔的妻子和女儿,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伤寒死去了,这病是华沙遭轰炸后流行起来的。那时候,德国人还没有把犹太人围起来;班瑞尔花掉不少储存的钱做贿赂,把他自己、他的儿子和儿媳妇赎了出来,离开城市,加入了缓缓东行的流亡者行列,经过小路和森林,到了苏联。俄国人接受了这些人,待他们比德国人好些。尽管他们大部分得去乌拉尔山那边荒僻的难民营。班瑞尔带着他家里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这里有他的亲戚。几乎城里所有的面包师都参了军,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让他留了下来。
1犹太教的希伯来语经典。
“我早回来是因为德国人又来了。”班瑞尔从儿媳妇手里接过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忧郁地对她吃惊的神色笑了笑。
“你没有听见炸弹声音吗?”
“炸弹?什么炸弹?”他的儿子合上书,抬起头,苍白消瘦的脸上现出了恐惧的表情。“我们什么也没听见。你是说,他们现在在打俄国人?”
“刚开始。我是在无线电里听见的。一定是飞机扔的炸弹。我猜德国人是在炸铁路。打仗的地方还很远呢。”那女人哄着用小拳头捶她的号哭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不会那么快把红军打垮。”儿子站了起来。“我们就穿着这身衣服走。”
“走到哪儿去?”父亲问。
“东边。”
班瑞尔说:“我们一走,就不能停下来,得一直走到西伯利亚。”
“那就到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万能的上帝,孟德尔,我不愿去西伯利亚,”妻子说,一边拍着发脾气的小孩。
“你还记得德国人在华沙是怎么干的吗?”孟德尔说“他们是野兽。”
“那是开头的几个星期。他们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们躲着点儿,也就没事了,可不是吗?”父亲泰然地说。“再给我倒点茶。当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遭到屠杀,嗯?斑疹伤寒和寒冷比德国人还坏。”
“他们杀了许多人。”
“那些人不服从纪律。跟德国人在一起,你得服从纪律。而且得躲着他们点儿。”
“我们今天就走。” “等一个星期吧,”父亲说。“还有三百公里远呢。也许红军会给他们当头一棒。我认识火车站票房经理。如果我们要走,要不了几个钟头就行。西伯利亚远得很,不是犹太人去的地方。”
“你不认为我们应当今天就走?”儿子说。
“是的。”
“行了。”孟德尔坐下来,又打开书。
“我把早饭摆在桌子上了。”儿媳妇说。
“给我一杯茶,”她男人说。“我不饿。叫孩子别哭。”
班瑞尔-杰斯特罗尽管机灵,却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德国人一下子挺进到明斯克附近,比离哪个苏联城市都近,这就引起了另一次惊讶。在某些人看来,跟这次进攻相比,连德国的入侵俄国都黯然失色。
早晨明亮的阳光,照着兵士的纵队,他们象灰色的长虫,在苏联占领的波兰的绿色广阔平原上爬行。在挺进的兵士后面,大炮轰击的烟火范围之外,有一些小股的队伍在行进,他们穿的是不同的制服,服从的是另外的命令。他们的名称是“特别行动队”他们在人类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要了解和认识这种特别行动队,必须对这次入侵的全貌有一个简单清楚的了解。
这一地区的欧洲大陆,大部分是低洼潮湿的盆地,简直象沼泽,伸展几千平方英里。这片巨大的沼泽地,叫做普里皮亚特沼泽地,总是挡着来自俄国西方的侵略者。他们得从它的南方或北方绕过来。阿道夫-希特勒的将军们,企图在夏天的几个星期里以一次猛烈的打击打垮苏联,他们正同时从这个沼泽地的北边和南边挺进。
然而特别行动队没有军事目标。他们的任务是对付犹太人。从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时候起,俄国就强迫它的几百万犹太人居住在“集中区”里,这是从战争中得到的波兰和土耳其的土地构成的西部边境地区。革命以后,集中区取消了,但是大部分犹太人都很穷,习惯于他们的村镇,就在当地住下了。
因此,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红军的边境防御带恰好在大部分苏联犹太人居住的地方。特别行动队就是旅行刽子手,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杀死俄国犹太人,不予警告,也不分年龄性别。这道命令不是书面的,是从阿道夫-希特勒那儿来,通过戈林和海德里希,下达到“保安警察”即德国的国家警察,由他们组成这个行动队。这个行动队还接到附带的命令,即把红军所有的政委——政治军官——立即枪决。不过后面这道命令是书面的。
特别行动队共有四队,紧随在进行攻击的三个巨大德国军团之后。
南方军团,由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组成,从沼泽地的南边进攻乌克兰,沿着黑海进入克里米亚。他们后面跟着两个特别行动队,因为这里犹太人居住区比较密集。
中央军团,径取拿破仑走过的最短的直路——明斯克,斯摩棱斯克,维亚兹马,鲍罗金诺,莫斯科。这条路斜向大沼泽的北边,象支箭一样指着俄国首都。它从两条河的上游中间穿过,向北流的是德维纳河,向南流的是第涅伯河。军人们把这条路叫作干路,非常喜欢它。另一个特别行动队随着这个中央主要突击部队走。
北方军团,沿着波罗的海向列宁格勒挺进,一个特别行动队跟在它的后面。
这四个行动队,军官和兵士都算在内,大约共有三千名旅行刽子手。他们出发去屠杀三百万到四百万左右的人,算起来他们每个人要杀一万多人。这他们显然干不了。计划是使这工作开个头,然后招募当地的排犹分子和德国兵士,来完成他们出发去执行的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极端可怕的然而却完全真实的任务。
特别行动队里的德国兵士,主要是从公职人员中征召来的,有警察、侦探、职员之类。其中没有疯子或者罪犯。军官大部分是律师、医生或者商人,他们由于年龄或者能力,不能在军队里作战。有的还有很高的大学学位。有一个军官还曾经是神学家。军官和兵士一样,都是很好的德国人,这种人决不会驾车硬穿红灯,他们喜欢歌剧和音乐,他们读书,他们打领带穿外套,他们有妻子儿女,他们大多数上教堂,唱赞美诗,他们假日在自己的小花园里栽花。服从是德国人的美德。人家告诉他们,犹太人是德国人的敌人,对付他们的唯一办法是把他们统统杀掉,包括抱在怀里的婴儿以及母亲。这种话来自上面。德国人的崇高美德就是听从来自上面的这些话,并且付诸实行。
奇怪的是,从入侵战线以西直到大西洋岸边的广大地区,已经落在德国人手里的犹太人却并没有被大量屠杀,甚至都没有一个要屠杀他们的计划在进行。有一种错误的意见,以为一九三三年希特勒获得权力后,德国人就开始屠杀犹太人。这是不真实的。他们掠夺犹太人,就象他们后来掠夺所有被他们征服的民族一样,不过这种劫掠一般是在合法的征用法令之下干的。犹太人经常被侮辱,有时候挨打,有时候受酷刑,有时候被弄死,或者干活累死。但是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之前,只有很少集中营存在,而其中的人员大多数是反对希特勒的德国人。集中营的存在使犹太人充满恐惧,可是德国人自己也同样害怕。
在一九四一年六月,欧洲的犹太人过着可怕的生活,德国的法律挤走了他们最后的一点财产。但是他们活着。“人能够在任何法律之下生活,”一张德国的犹太报纸这样说。
因此,正是在德国战线后面的犹太人比在战线前面的更安全。例如华沙的犹太人,在纳粹严酷的法律下自己组织起来了。尽管过度的劳动、饥饿、疾病使他们死了一些,但是主要的是他们设法活下来了。从这一点看来,杰斯特罗一家还不如不离开华沙。
然而班瑞尔-杰斯特罗虽然这么机灵,并学会了在排犹主义下过活,却没有想到这个特别行动队。这是件新东西。
阿道夫-希特勒还是在三月给特别行动队下的命令,到了六月二十二日,他也许已经不大记得了。他在一间地图室里,看着入侵的进程,太阳早已出来,那里的光线还是灰白阴冷的。元首不喜欢阳光,他命令他的东方战役指挥部面北建造。一条从东普鲁士森林中穿过的铁路,离开北方军团的出发战线不远,通向这个他称之为“狼穴”的地方。这个指挥部由一些水泥造的仓库和木板小屋组成,围着带刺铁丝、-望塔和布雷地带。“狼穴”实际上很象一个集中营。
约德尔将军身边站着德国军队中最新、最年轻的将军阿尔明-冯-隆。希特勒不喜欢隆,总是粗暴地对待他。隆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讲一口漂亮的柏林口音的德国话,与希特勒粗野的、土气的巴伐利亚口音正相反。他的制服剪裁得毫无瑕疵,也正好与希特勒的过分宽大的兵士外衣相反。特别是,隆长着一个鹰钩鼻子,看起来有点儿象犹太人。但是作为作战部的一个上校,他参与了三个精心设计的巴巴罗沙作战计划。他的记忆力惊人;他知道炮火进攻的时间;他心里记着一千英里宽的战场全貌。对隆说来,苏联就象一个桌子上的模型,只是比那种在作战计划中用的更大、更触目惊心。军队是人组成的,不是写着号码插在上面的小旗,但是原理和情节是一样的,至少开头是如此。(在纽伦堡审讯时,隆否认知道特别行动队这件事。后来给他看了他代表作战部会签的杀死政委的命令,他才记了起来,但是辩护说他不知道特别行动队的其他目的。法庭判他强词夺理,就象隆为自己辩护的其他问题一样。)
入侵这天太阳出来后的三个钟头里,隆设法回避元首对地面作战趋势提出的唠唠叨叨的生硬问题。然后他说出了他的判断:北方干得不错,比原来计划的还好;中央更好;南方很糟。这证明是正确的估计,此后很长一段时期希特勒对这个鹰钩鼻将军很有好感。
在这里,这些玩牌的巨人摊开了最初的几张牌。希特勒和他的参谋人员猜测俄国人会在中央,在普里皮亚特河沼泽地以北集结最强的力量以保卫首都。但是那个部署俄国军队的人——斯大林,或者那些给他出主意的将军,却打赌德国人会把主力冲向南方,占领乌克兰产粮区和高加索油田。这种判断可能是读了我的奋斗而形成的;希特勒在书里公然说占领这些地方是他毕生的目标。不管怎么样,俄国的防御力量最大部分集结在沼泽地的南边。因此,战线就不平衡了。德国人发现自己在南方前进很慢,但是冲向莫斯科却意外地容易。他们前面的第一个俄国大城市是明斯克。
太阳在罗马升起的时候,埃伦-杰斯特罗已经在高雅旅馆他房间里的写字桌上工作了。现在,杰斯特罗博士写的这本关于君士坦丁大帝的著作只差四、五章了,他心里很高兴。象平时一样,正八点钟的时候,同一个侍者送来了同一样的早餐。杰斯特罗吃完早餐,又回到写字桌上,一扇卧室的门很响地开了,娜塔丽穿着一件粉红色浴衣,摇摇摆摆走了进来。由于怀孕,她不但身体显得臃肿,连脸颊和眼窝都陷了下去,嘴显得更大了。
“天啊,你听到最新消息了吗?”
“发生什么好事情了?”
“要看怎么说了。德国人侵入俄国了。”
“什么!真的吗?” “就是八点钟的新闻说的。”
“唉呀,”杰斯特罗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那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黎明。”
“真怪!这个长小胡子的坏蛋真干起来了,是吗?又是一个两条战线的战争!”
娜塔丽走到放着剩余早餐的有小轮子的茶几跟前。“咖啡还热吗?”
“热的,你喝吧。”
“医生叫我在检查之前不要吃东西,可是我受不了。我饿得要命。”娜塔丽喝着咖啡,狼吞虎咽地吃一块甜面包。“你最好给大使打个电话。”
“我也这么想。不过俄国远着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的确,想想希特勒进入俄国后越战越弱,也挺有意思。但愿他是走拿破仑的老路。”
“如果芬兰牵了进去,这条‘伐亚莎号’就走不了。”
“天哪,真的。你完全对。芬兰有什么消息?”
“我没听说。”娜塔丽沉重地在一张椅子里坐下,环视着这个宽畅的房间,四周是深红色丝绒椅子和沙发、镀金框架的镜子,还有大理石雕像。“天哪,这套房间真闷气。要能离开该有多美啊!”“亲爱的孩子,这房子挺宽畅,而且我们只给两个小房间的价钱。”
“我知道,我知道,为什么不呢?旅馆里空着,只有德国人。这叫我毛骨悚然。”
“我想每个旅馆都有他们。”
娜塔丽神色忧郁地说:“当然。昨天我在电梯里认出了一个秘密警察人员。拜伦和我在里斯本看见过他。我知道就是那个人。在他的额角头上他有这么样一个难看的伤疤。”她伸出一只手指画了个“l”形状。
“当然是碰巧。他认出你了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眼。”
“我看没有什么关系。这种人见到活的东西都盯着看。那么,医生昨天怎么说来着?一切正常吗?”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说。“他要我再检查一次。现在我去躺一会儿。”
“还上床去?”
“他叫我多休息。约的时间要到中午。”
“好吧。这一章就可以誊清了。”
“埃伦——”娜塔丽顿了一会儿,咬着下嘴唇“——他叫我暂时不要打字。我背脊累。等这阵疲劳过去以后吧。”
“我明白。”杰斯特罗叹了口气,环顾一下这个房间。“我同意,这个地方并不那么特别舒服。我一想到我那可爱的房子空空荡荡娜塔丽,你认为这场俄国的战争会使事情根本改变吗?我是说——”
“老天爷,埃伦,”娜塔丽很不满意地脱口说“你的意思是要说你还能和德国人留在同一块大陆上吗?”
“亲爱的孩子——”杰斯特罗做了个十分犹太式的姿势,弯着肩膀举起两只手摇着“——不要对我不耐烦。上一次大战的时候你还是个婴孩,但是对我说来这两次战争之间只过了一忽儿时间!不过是停战了一会又继续打。你想,那时候听到多少什么德国鬼子把比利时的婴儿挑在刺刀尖上,把修女的乳房割掉等等的话!后来我在慕尼黑和一些真正绝妙的人过了一年。都是德国人,德国人——啊哟,天哪,拜伦来了一封信,我告诉你了没有?”
“什么?在哪儿?”
“可能侍者把它放在会客室里了。”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跑出房间,抓起那封白色的信,回到卧室,就喘着气读起来。这是一封干巴巴的信,没有别的消息,除了他已从“s-45号”调出来,调到太平洋舰队的一条
新潜艇“鲔鱼号”上,埃斯特上尉调到一条老潜艇“乌贼号”上了等等。不过爱情啊,寂寞啊等等字眼挺多,是些老调。她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起劲地把这封信读了又读,读得句子都没有了意义。
那个意大利医生告诉她,只有两三次少量的出血,关系不大,但是她得休息,以保证婴儿安全。娜塔丽准备在床上躺两个星期。 昼夜的分界线徐徐在大西洋上移动,大半是在蓬松的云彩和空荡的起皱的蓝色海面上经过,偶尔逢上整齐地排列着的小点,和一些随意散落的小点。排列整齐的小点是护航船队,随意散落的小点是企图猎取它们的德国潜艇,以及企图发现潜艇以警告护航船队的美国军舰。猎者和被猎者都毫无区别地受到太阳给予的光明和温暖;这个场面浩大的三角游戏,它的参加者称之为大西洋之战。然后阳光移向另一块大陆,即新世界。
不一会儿,纽约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大楼的窗户就被早晨的阳光照亮了,但是那些坟墓般的广播室里还只有无休无止的电灯光。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部门的走廊和小房间里,尽管时间还早,可已经人来人往忙乱起来。休-克里弗兰,胡子拉碴的,坐在旧写字桌前面,抽着一支长雪茄烟,在一本黄色拍纸簿上划着。尽管业余时间节目大受欢迎,他并没有放弃“市内名人动态”这个节目。他常说,等到业余时间节目的热潮过去之后,新闻广播节目仍然是他的谋生之道。他写字桌上的一只袖珍收音机里传出了温斯顿-丘吉尔讲话的响亮声音:
“从来没有一个象我这样曾经坚持反对共产主义的人我说过的话,我一句也不收回。然而这一切都由于目前正在出现的景象而消失了我看见成万个俄国的村镇,那里姑娘们在微笑,孩子们在游戏。我看见残酷的屠杀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一批批呆板的、机械的、听话的、野蛮的德国鬼子兵,好象成群爬行的蝗虫,在作践,在糟蹋”
电话铃响了。他想不理,然而又抓起来,咆哮着说:“他妈的,我在听丘吉尔啊!对不起,契特。听着,你那里如果有收音机,打开听听。真有鼓动性!”他把身子向后靠在转椅上,一只耳朵对着收音机,另一只耳朵听着电话。
“在这些火光,这些风暴后面,我看到了那一小撮人,他们设计了、组织了这场恐怖的暴雨,向全人类倾泻”
“契特,当然我想到了。等新闻一广播完,我就打个电报给这里的俄国领事馆。显然我不能从电话里弄到。大约一个钟头以前,他们打电话给我了。梅德琳-亨利到那里去了,他们答应派一个人跟她一起来。不,我不知道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妈的,今天早晨他们的女仆也成了新闻!”
“你能怀疑我们的政策会是什么吗?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和一个唯一的不能改变的决心。我们决定摧毁希特勒和纳粹
制度的一切痕迹。没有人能动摇我们这个决心——没有人与纳粹作战的任何个人、任何国家,我们都要支持。与希特勒同流合污的任何个人、任何国家,都是我们的敌人
“俄国人的危难就是我们的危难,就是美国的危难”
梅德琳冲进办公室,满脸通红,两眼放光,对她的上司拼命做手势。
“等一等,契特,她回来了。”克里弗兰用手捂着耳机问她“有什么好消息?”
“我把大使弄来了。他正在纽约,我把他弄来啦。”
“神圣的耶稣!你不是骗人吧?大使?他叫什么名字,奥斯金斯基?”
“奥曼斯基。”她兴奋地点头说。“他八点五十分到这儿。领事陪他来。”
“喂,契特,你听着吗?这姑娘把奥曼斯基大使弄来了。我向基督发誓!是奥曼斯基!听着,我得给他去作准备。当然,当然,谢谢。”他把耳机扔下。“你是怎么搞到的,梅德琳?为什么他不在华盛顿?”丘吉尔的声音在演说快结束时高了起来,克里弗兰伸手把收音机关掉了。
“休,我要求见领事,对那做传达的胖姑娘说我是‘市内名人动态’节目派来的。就是这样。然后我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墙上一幅很大的列宁像瞪着我,奥曼斯基大使就在那里,他说他到广播电台来。他是个很好的人,态度和气极了。”
“妙啊!绝啦!真了不起!”克里弗兰看看表,伸手摸了摸满是胡子茬的脸。“老天爷!布尔什维克大使亲自来!真是好运气!”他跳起来,把这个矮小的姑娘拉到怀里,吻了她一下。
梅德琳挣开他,脸涨得通红,回头看了看敞着的门,整了整衣服。
“你真是个好姑娘,梅德琳。现在听着,我去梳洗一下,你就写一个介绍,想几个问题,拿到化妆室来给我,行吗?”
大使准时来到。休-克里弗兰这辈子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俄国的共产党人。奥曼斯基的考究衣服、从容举止、流利英语,都使他惊讶。那位领事说得还要流利。这两位俄国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了扩音器前面。
“大使先生,我十分荣幸地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市内名人动态’节目,欢迎您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克里弗兰开始了,但是没有说下去。
“十分感谢。既然我们两个国家现在正在进行共同的斗争,”奥曼斯基说“我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在你们的流行节目‘市内名人动态’里,把我的祖国的战斗精神向美国人民作一个保证。请允许我念一念莫洛托夫先生的广播讲话。”
领事把一份打印的文件递给奥曼斯基,这使克里弗兰大为恼火,他的铁一般的规则是断然拒绝事先准备的讲稿。
“好吧,大使先生,我只是想说——”
“谢谢你。为了节省时间,我已经把他的讲话进行了节略,不过这里有几段外交部长莫洛托夫亲口讲的重要部分:‘没有对苏联提出任何要求,没有正式宣战,德国军队就向我国进攻,德国飞机就轰炸我们的城市’”克里弗兰举起一只手,想说话,然而大使继续往下念:“‘这种对我们国家从无先例的突然进攻,是背信弃义的,在文明国家的历史中从未有过。这是重大的罪恶,因为苏联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苏联政府一向忠实地恪守这个条约’”
“大使先生,关于这个条约,请允许我只问一个——”
“请原谅,我要继续念下去,如果时间允许,我们也可以讨论。”奥曼斯基说,声音镇定并带有魅力,接着把用紫色墨水清楚地划出来的句子和段落念下去。克里弗兰又有两次想打断他,都没有成功,大使根本不予理会,一直念到最的最末一行:
“‘对苏联的这次掠夺性进攻的全部责任,在于德国的法西斯统治者
“‘苏联政府已经命令我们的军队把德国军队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出去
“‘我们的斗争是正义的。敌人必然被打败,胜利必将属 于我们。’“对于这些雄辩的话,”奥曼斯基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了。我必须回到我的工作岗位上去,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