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里-斯鲁特穿着大衣,戴着皮帽正坐在煤油灯下工作,听到黑暗中有脚步声。他的办公桌正好放在大使在莫斯科的住宅斯巴索大厦大理石圆柱厅没有亮的大吊灯下面。
“谁在那儿?”紧张而粗嗄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发出回响。他还没有看到脸,就认出了白海军帽、白围巾和铜扣子。“我的天,亨利上校,为什么他们不直接送你上喀山车站?也许你现在还来得及。你必须在今晚离开莫斯科!”
“我到过车站,去古比雪夫的火车已经开了。”帕格掸掉了肩上的雪。“突袭把我们截在城外不能进来。”
斯鲁特十分不安地看了看手表。“但是——这太糟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还有去古比雪夫的火车——要是有的话。
你知道一个德国的装甲部队已经穿过北面正插到城后面去吗?他们说,另一个钳形攻势正从卡卢加过来。现在也不知道相信什么好了,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想得到,就是也许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就全部被包围了。现在又开始象华沙的情景一样了。”斯鲁特发出轻松的笑声。“对不起,没有椅子,来了一群乔治亚工人,象疯了似的把所有家具都堆在一起盖上了——呵,还有一个凳子,坐下,坐下——”
帕格说:“关于德国人的钳形攻势我倒不知道,我刚从外交部来。”他坐下,也不解开大衣。在斯巴索大厦里几乎和外面大风雪里一样黑、一样冷。
“你想他们会跟你讲实话吗?我可以实在跟你说,这些消息是我今晚九点钟在喀山车站餐厅里直接听瑞典大使说的,我在那里送我们的人走。我的天,车站的景象真使人难忘!如果扔一颗炸弹,全部新闻记者、百分之九十在俄国的外交官以及一大批苏联的官僚统统完了。”
“所有的打字机都收起来了吗?我要写一个报告。”
“在耶顿上校办公室还有打字机。我还有一个破家伙,代办在古比雪夫安排好之前,我多少还得维持一段工作。”斯鲁特心不在焉地镇静回答,接着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一下子跳起来了。“这是炸弹吗?你已经没有时间写报告了,上校。我有责任送你马上离开莫斯科,我有理由一定要坚持这一点——”
帕格抬起手“外交部正在安排。象我这样掉队的还有别人。明早十一点钟我还得去一下。”
“啊!那好,如果外交部肯定负责任的话,那就行了,”斯鲁特傻笑着说。
维克多-亨利眯起眼睛望着他“怎么你又挑上这副担子啦?华沙之后又让你干这事有点过分啦。”
“是我自愿的。你象是不相信,我真是自愿。到底我经过了一次锻炼。我对我在华沙的工作也不很满意,我想也许这一次可以补救一下。”
“哪里,拜伦告诉我你在华沙干得很出色。”
“是吗?拜伦是个正人君子,几乎象一个骑士。这提醒了我,你走的那天,斯德哥尔摩来了一个大邮包,其中还有罗马来的东西。你要看看你新生的孙子的照片吗?”他在桌子上纸堆里找了半天,从一个皱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这就是他。你说他长得漂亮吧?”
油灯的灯光使海军军官脸上显出深黑的皱纹。他先看了一下照片背后写的几个字:给老斯鲁特——路易-亨利,年十一天,和马戏团的胖女人,然后又细看照片。一个丰满的、眼睛深凹的娜塔丽,穿着宽松的长袍,抱着一个婴孩。看来与拜伦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三角脸,一双严肃的大眼睛,有趣而坚决的表情,柔软的淡黄色头发——这些都一样;路易跟他的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比杰妮丝的孩子更象亨利家的人。维克多-亨利清了一下嗓子说:“不坏。娜塔丽说得对,她是长胖了。”
“可不是长胖了吗?她说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时间太长了。我打赌这孩子不仅漂亮,而且聪明。长的就是聪明样。”维克多-亨利坐在那里看着照片,斯鲁特加了一句:“你要留着它吗?”亨利马上还给他。“不,当然不。她送给你的。”
“给我就丢了,亨利上校。我有一张娜塔丽的照片,比这张好。”
“真的?那好吧。”维克多-亨利很不自然地微笑着,想表示感谢但找不到适当的词,他很小心地把照片放到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塔茨伯利父女怎么样?”斯鲁特问。“他们也陷在莫斯科了吗?”
“我和韬基分别时,他正想办法找个关系让他自己和帕姆搭飞机去阿尔汉格尔。俄国人要用飞机送一些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教练员走。肯定他能坐上这个飞机的。”
“好。你们在前线碰上了什么麻烦吗?真是白痴,拖一个女孩子到那里去!”
“唉,我们听到了炮声,也看到了一些德国人。我还是去写报告吧,如果韬基要飞走,我就给他一份从伦敦转。”
“也给我一份,可以吗?另外再给一份,让下一次信使带走,如果还有一次的话。”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斯鲁特。”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那时我在华沙,我知道德国人能做什么。”
“你知道俄国人能做什么吗?”
“以前我想我知道,我曾经是使馆里最大的红军吹捧者,直到——”斯鲁特耸了耸肩,转向他的办公桌,擤了下鼻子。
“唯一使我真感到不好受的是这个烧纸的味儿。我的天,怎么又回到华沙的样子!整个使馆都乌烟瘴气,一直到他们离开,烧呀,烧呀,烧了一整天。还有一吨我得想办法在早晨把它烧了。”
“整个莫斯科都是这个烧纸味,”帕格说。“在大风雪里开着车,闻到烧纸味真是活受罪。城里是兵荒马乱一团糟,斯鲁特。你看到铁丝网和乱七八糟的钢材封锁的桥梁吗?还有,我的天,火车站人乱成一团!往东走的车辆挤在一起,大灯都开着,管他妈的灯火管制!我没想到整个苏联有这样多的卡车和卧车,装满了床垫、老年人、婴儿,等等。蓝色的防空探照灯还在头上晃来晃去。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加上风雪,我跟你说,真有一种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觉。” 斯鲁特笑了一声。“是啊,不是吗?大批人离开是你们动身那一天开始的,后未象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政府大员是昨天走的,坐着一长串响着喇叭的黑轿车。哎呀,你应该看看沿街老百姓的脸色!我肯定惊慌是由于这个引起的。不管怎样,我信任斯大林。他留到最后,这要有勇气,因为如果希特勒逮住斯大林,他会把他象狗一样吊死在红场。他还会把列宁的遗体从墓里拖出来,挂在一起,让风把它吹成碎片。啊,这里将发生好多惊天动地的事,谁能活过来就能告诉你。”
维克多-亨利站起来,扣上大衣。“你知道门口已经没有守卫了?我刚才是一直走进来的。”
“这不可能。我们白天和晚上都有外交部分派的士兵守卫。”
“那里没有人。”
斯鲁特两次张开嘴又闭上。“你肯定吗?那,我们就可能遭到匪徒的抢劫!士兵离开他们的岗位,这就快完了。我一定要问外交部。如果交换台还有人的话!”他跳起来消失在黑暗中。
维克多-亨利摸到大使馆武官的办公室。他擦一根火柴,找到了两个煤油灯,把它们点上。借着昏暗的青黄色灯光,他观察了一下办公室。地板上和屋内所有东西的表面上都蒙了一层黑纸灰。在地板上和皮椅里,堆着报告、档案和没有装订的纸张,上面用红铅笔写着:销毁——特急。空的抽屉和文件柜都敞开在那里,一张转椅翻倒过来了,整个地方好象遭了抢劫一样。桌子上,打字机的键子都捣乱了,一张碎纸板竖在那里,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紧急——今晚烧毁第二个锁着的棕色卷柜里的文件(莱-斯鲁特知道暗码)。帕格清理了书桌,弄平了打字机的键子,在打字机两边各点一盏油灯。他从抽屉里找到纸张、复写纸和薄透明纸。
莫斯科前线——目击报告一九四一年十月十六日于斯巴索大厦。
他的冻僵了的手指老打不到该打的字键上去,穿着长大衣打字总是感到笨手笨脚,不灵活。缓慢的打字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大使馆里引起了回声。一盏油灯开始冒烟,他拨弄灯芯搞亮了灯。我刚从莫斯科西边战线回来,拟将此行的情况报告一下。
今晚由于莫斯科遭到空袭,我们的汽车被阻止在城外二十英里的地方。从远处看,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景象:整整半小时,在地平线上,扇形的探照灯光和高射炮火就象五彩的烟火伞一样笼罩在一小块地面上。俄国人尽管物资缺乏,但是高射炮火的供应看来是无限量的,当德国空军冒险进入首都后,他们向高空发射了大量的炮弹。我过去在伦敦或柏林所见的是与这不能相比的。
尽管如此,今晚莫斯科地面上的情况则与空中的英勇表现不相适应。城市正在作被围攻的准备。出现了一种不正常的情况,胆小的人在大雪中仓促逃跑。共产党政府无法或不想消灭这种惊慌现象。有人跟我说,对这种群众纷纷离开的情况已经有了一句粗话——“大开溜”外国使节和新闻记者已经被送往东面五百英里远的伏尔加河的古比雪夫,政府机关也一起撤退到安全地带,往东一路拥挤的车辆和步行的人群不能不给人一种耗子离开沉船的印象。不管怎样,据报告,斯大林继续留下。
我认为这种惊慌似乎早了一点;莫斯科还很有可能守得住,即使沦陷了,战争也不会结束。前线给了我好多印象,但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俄国人虽然已经退到最后一道防线,但还没有被打垮。美国领导一定在估计俄国人将支持下去还是倒下去,并以此来考虑根据租借法案的运输供应。前线目击者的估计,即使是片断的,也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打字机现在打得快了。已经快一点钟了,维克多-亨利还得回旅馆整理行装。他又吃了一块俄国北极熊牌巧克力,以加点劲,然后开始打他一路的见闻。突然室内的电灯亮了,但他没熄灭煤油灯,还继续打下去。约半小时后,电灯忽明忽暗了一会,转为橙黄色,逐渐暗淡下来,跳动一下就灭了。他还继续打字,正当他叙述kv坦克内部的情况时,斯鲁特进来了。说:“你真干下去了。”
“你自己也工作得这样晚。”
“我那一堆快处理完了。”斯鲁特把一个棕色的蜡封信封扔在桌子上。“我忘了,这也是这一次邮包来的。喝一点咖啡吗?”
“当然喝,谢谢。”
帕格伸一伸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捶捶膀子,蹬蹬脚,然后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来自白宫,一封来自人事局。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白宫来的信,哈利-霍普金斯仓促歪斜的几行手书就占满了一张信纸。
我亲爱的帕格:
祝贺对你的新任命,并转达头头的良好祝愿。他现在忙着对付日本人,他们开始猖狂起来了,当然我们都密切注视着俄国人的斗争。我仍然认为——并祝愿——他们能守住。我希望我的信已经递交给斯大林了。他是一个陆地上的螃蟹,你得使他相信,横渡海峡是一个比较大的任务,要不然,对我们不守信的指责就会满天飞,希特勒听到准会高兴。大西洋潜艇击沉的数字,不幸有了一些上升,德国人在非洲也开始动手了。总之,我们的事业好象是要进入大风暴之中。这里穿灰制服的弟兄们将会很想念你。
哈利-霍
另一个信封里装着海军用的邮寄电报:
邮寄电报
自:人事局长
发:维克多(无中间名)亨利,美国海军上校。自十一月一日起免除原职务根据交通情况尽速赴珍珠港向加利福尼亚(战列舰64)报到接替舰长职务报送赴珍珠港旅费单据。
一张薄薄的黄纸,几个枯燥平常的海军用语,就授与了一艘战列舰的指挥权的任命——而且是什么样的战列舰啊!
“加利福尼亚号”原来的老普鲁纳艇,他在那里服务过两次,一次作为海军少尉,一次是海军少校,一艘他很熟悉、很爱护的舰只,一九一九年下水,以他家乡的州名命名,已经全部现代化了。
“加利福尼亚号”的舰长!
帕格-亨利的第一个反应是冷静地盘算了一下。显然到海军中将金那里做参谋人员这一关他是逃过去了。跟他同一级的人,只有华伦道夫、孟森与布朗当过战列舰的舰长,鲁宾逊指挥“萨拉托加号”
他在总统那里当“穿灰制服听差”的这个不平常的差使,最后证明倒是个提升的捷径。突然将级的灿烂前程已经在望了。
他想到了罗达,因为她跟他同甘共苦了二十七年,等着这小小一张黄色薄纸;还有帕米拉,他现在就想让她知道,让她也高兴高兴。但是他不能肯定是否还能在莫斯科再见到她。他们是在车站紧紧握手以后分手的,当时韬基-塔茨伯利一面恳求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带他一起走,一面对外交部的官员咆哮,这个人正想法领他走。莱斯里-斯鲁特拿着两杯咖啡进来。“有好消息吗?”
“新任命。‘加利福尼亚号’指挥官。” “啊?那是什么?”
“一艘战列舰。”
“一艘战列舰?”斯鲁特呷着咖啡,有点迷惑不解。“这就是你下一步所要的?”
“唉,换个环境。”
“我总觉得,干了你已经在干的这种工作以后,你会觉得这个差使的面太窄了——日常性的工作。很少有几个海军军官——事实上,没有很多美国人——面对面地和斯大林谈过话。”
“莱斯里,对这个任命,我一点没感到不高兴。”
“啊!那好,那就应该祝贺啦。报告写得怎么样啦?我准备去睡觉了。”
“还得几小时。”
“你睡不了多少时间了。”斯鲁特摇着头出去了。
维克多-亨利坐在那里喝咖啡,面对这张小小的长方形黄纸沉思,这张小纸已对他的生活突然作出不可改变的决定。他不能要求比这个更好的决定了。这是优质奖章,一个“天字一号”是海军服务中的金质勋章。但是他精神上仍然有一点小小的不安,使这件了不起的喜讯蒙上一层阴影。这是什么?帕格一面呷着咖啡,一面扪心自问,结果发现一些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奇的事。
经过二十五年多,他已经有一点放弃自己的事业心了。他对战争有兴趣,在作战计划处他曾经从事一种提心吊胆的战斗,以争取登陆艇方案列于优先地位。“帕格的女朋友艾尔西”不是开玩笑的;但现在他不能继续斗争了。麦克-德雷顿将接替他。麦克是一个很好的中校级军官,在舰船局有很多经验,对国家的工业有非常丰富的知识。但是他缺少斗争性,级别也不高“艾尔西”看来要吃亏。
这个不会持久。有一天登陆艇问题会急转直下——亨利从他的战役研究中深信这一点——登陆艇会列在优先照顾项目的最前面,随即出现建造登陆艇的狂热。军事力量可能受到损失,可以想象第一次登陆作战会失败,会有大量伤亡。但是,帕格想,以为战争重担就在自己肩上,而且象过去为自己的前程那样为“艾尔西”坐卧不安,那是很可笑的。那是摇摆到另一个极端。战争比任何个人都大得多,他自己是一个很小的,可以替换的齿轮,这样或那样,或迟或早,美国一定会生产足够的登陆艇来打败希特勒。目前他得到他的战列舰上去。
他拿一盏灯走到站在角落里的地球仪旁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测量莫斯科到珍珠港的距离。他惊奇地发现他不论从东边走还是从西边走,简直没什么差别。这两个地方是地球的两极。但是从哪个方向走耽误的时间较少、比较安全呢?从西边走,有好的快速交通工具,横渡大西洋到美国,然后乘泛美航空公司飞机从旧金山到檀香山。多轻快!不幸的是由于可怕的战争障碍,现在从这个方向经过欧洲,从斯皮茨伯根到西西里,从莫斯科到英吉利海峡,已经不可能通过了。通过火线还有几条小道:北海护航队,以及斯德哥尔摩与伦敦之间的航空联系也可以碰碰运气。从理论上讲,如果他到了斯德哥尔摩,甚至可以通过柏林和马德里到里斯本;但维克多-亨利上校在他前往“加利福尼亚号”赴任途中,不想再踏上德国以及德国所控制的国家的领土了。上一次他对沃夫-斯多勒粗暴地侮辱了戈林,一定记录在案。德国人现在已接近世界性的胜利,可能有兴趣整整维克多-亨利。
那么,往东走?俄国火车又慢又没有准,从德国人进攻的方向来的难民已经拥挤不堪了。偶尔开一次的俄国飞机更没有准了。但是,这一条路安全一些,同时也近一些;特别是从古比雪夫走,到珍珠港又近了五百英里。是的,他想,他最好现在就让心烦意乱的俄国人安排他绕地球东边走。
“你象一个疯狂的征服者,”他听到斯鲁特说。
“噢?”
“在灯光之下贪婪地看着地球。你只需要加一点小黑胡子就成了。”外交官靠在门边,一个指头摸着烟斗。“我们有个客人在外面。”吊灯下面的桌子边上,一个矮胖的俄国兵站在那里,正从长咔叽大衣上往下掸雪,他摘下大檐帽,抓住一只护耳摇晃,帕格大吃一惊,认出这人正是乔彻南-杰斯特罗。这个人的头发现在剪得很短,稀稀拉拉长了一些棕色胡子,有一些已经灰白了,他看起来又脏又不整齐。他用德语回答斯鲁特的问话,解释说,为了一身冬衣和合法的证明文件,他混进一个流动部队当了兵。莫斯科当局把难民和散兵都组织起来,成为一个紧急工作队,只简单问了一下就让他们参加了。他有一些假证明,有一次在防空洞里,一个巡逻警察曾经盘问过他,并把这些证件拿走了,但是他想办法溜掉了。别的假证明文件还可以买到,有一个市场卖这些证件,但他觉得现有的军队证明比较好。
“在这个国家,先生,”他说“一个没有证件的人比猪狗还不如。猪狗没有证明可以找到一个地方吃饭睡觉,人不行。也许,过一阵子,战争情况会好转一些,那我就能够找到我的一家人了。”
“他们现在在哪儿?”斯鲁特问。
“在斯摩棱斯克和游击队在一起。我的儿媳妇病了,我是在那里离开他们的。”帕格说:“你还打算穿过德国封锁线回去吗?”
娜塔丽的叔叔奇怪而诡诈地朝他微微一笑,有胡子的嘴一边向上弯起,露出了白牙齿,另一边严肃地紧闭着。“俄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亨利上校,到处都是树林。德国人为了自身的安全,紧靠着大路驻扎。我已经穿过这条线了,成千上万的人都跟我一样。”他转过来对斯鲁特说“就这样。不过我听说所有外国人都将离开莫斯科。我想知道。我给您的文件怎么样了。”
外交官和维克多-亨利互相瞧了一眼,露出同样犹豫而发窘的表情。“噢,我让一个重要的美国新闻记者看了这份文件,”斯鲁特说“他写了一长篇文章寄回美国,恐怕结果只会在报纸里页登一小段新闻。您知道,有多少关于德国人如何残暴的报道啊!”“象这样的事?”杰斯特罗喊道,他那胡子拉碴的脸上显出愤怒和失望。“儿童们,母亲们,老人们?闭门坐在家里并没干什么事,半夜都给拉到树林中挖好的坑里枪杀了?”
“太可怕了,也许明斯克地区的德军司令是一个疯狂的、狂热的纳粹分子。”
“但是打枪的人不是士兵,我对您说过,他们穿着不同的制服。这里在莫斯科,从乌克兰和北面来的人,讲的是同样的故事。这些事到处都发生,先生,不仅仅是在明斯克。请原谅我。但您为什么不把这些文件给你们大使呢?我肯定他会把它送给罗斯福总统。”
“我已经让他注意您的材料了,但我遗憾地告诉您,我们的情报人员对它的真实性有怀疑。”
“什么?但是,先生,这是难以置信的!明天我可以带十个人对你讲这样的故事,带着发誓书。他们中间有些人是亲眼目睹的,就是从德国人用的那些卡车上逃跑出来的,还有——”
斯鲁特带着被激怒的语气打断他的话说:“您看,我的好伙计,我现在几乎只剩下一个人——”他指了一下堆满文件的桌子——“负责我们国家在莫斯科的所有事务。我确实认为我已经为您尽了我的最大努力了。在我们的情报人员提出怀疑以后,我违背上级指示,让新闻记者看了您的文件。我受到了严厉的训斥。事实上,我留在莫斯科干这个谁也不愿干的事,主要是想弥补一下。您的故事是很可怕的,我自己是倾向于相信您的材料,心情是难受的。但是这只是战争恐怖的一小部分。莫斯科可能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沦陷,这就是我现在主要的工作。很对不起。”
杰斯特罗若无其事地听完了他发的这一通火,用冷静而顺从的语调回答说:“关于遭训斥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不管怎样,只要罗斯福总统能够知道这些对无辜老百姓的疯狂残杀,他就会制止它。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办到这件事。”杰斯特罗转过来对维克多-亨利说“上校,您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使罗斯福总统知道这件事?”
帕格已经在设想由他自己写一封信给总统。他看过好多类似杰斯特罗提供的材料,还有关于德国人残杀游击队员和村里老百姓的更可怕的官方报告。这样的信一点用处也没有,比没用更坏,是不在行的。这将是在总统面前唠叨一些他已经估计得到或知道的事。他,维克多-亨利,是个海军军官,是为了租借法案的事暂时离职,在苏联值勤。这样的信,象拜伦在总统宴会上提出的事一样,是很不恰当的行动,拜伦至少还可以说年轻无知,关心他自己的老婆。维克多-亨利对杰斯特罗的问题只摊了摊双手。
杰斯特罗忧郁地点了点头,说:“自然,这不是您份内的事。您有娜塔丽的消息吗?她跟埃伦回家没有?” 帕格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几个星期前拍的。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出来了,我想是这样。”
拿着照片凑近灯光,杰斯特罗的脸突然露出与原来不相适应的温柔热情的微笑。“啊,这是个小拜伦。上帝保佑他,让他平平安安。”他瞧着维克多-亨利,把照片递还给他。亨利听到他用德语说的这几个有感情的字,眼睛都湿了。“好吧,你们几位先生对我很好,我已经尽一切努力把明斯克发生的事告诉了你们。也许有一天这些材料会到一个合适的人手里。它们是真实的,我祈祷上帝,但愿有人会很快想出办法把所发生的事告诉罗斯福总统。总统必须从德国人的魔爪中解救犹太人。只有他能做到。”
说完这些话,乔彻南-杰斯特罗毫无表情地对他们勉强笑了笑,就消失在小煤油灯灯光外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