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凯恩号军舰(2 / 2)

“不行。”

“哎呀上帝啊,我们一辈子都看不上电影了。”“讨厌鬼”满腔牢骚地说。

“一路上都不准停歇。”

听了这话“讨厌鬼”怨气冲天地连咒带骂了好几分钟。他竟敢在长官面前言语如此放肆,使威利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佩因特会喝止他,谁知佩因特对这一连串的下流话竟像是听水拍打船帮的声音一样毫不在意。佩因特坐着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放在膝上,闭着眼睛,嘴里嚼着一根橡皮条,外面还露着一截。

“你说,佩因特,”威利大声问“你认为我在舰上可能做什么工作?”

佩因特睁开眼睛。“水雷呗。”他粲然一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小艇绕过福特岛的一端,驶入西侧的水道。“嗨,佩因特先生,”“肉丸子”扶着舵柄,踮着脚站在艇艉座板上喊道“‘凯恩号’不见了。”

“你疯了,‘肉丸子’,”佩因特说“再看一下。她在r6泊位,‘贝勒伍德号’的前面。”

“我跟你说的是,长官,所有的浮标都空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自己过来看呀。”

他拉了拉钟绳,打响了钟。小艇减速在波浪中摇晃着前行。佩因特爬到船舷上面“真他妈的倒霉,她真的不见了。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她也许是沉了。”一名在船头蹲着的水兵说。他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小青年,胸脯上刺着极其污秽的图画。

“没那么好的运气吧。”“肉丸子”说。

“那可没准儿,”“讨厌鬼”说“巴奇水手长命令他们把2号主机房的底舱刮干净。我跟他说过全靠那层铁锈船才不漏水的。”

“佩因特先生,现在咱们怎么办?”“肉丸子”问。

“好吧,咱们来想想。他们不带这只小艇是不会出海的,”佩因特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也许是刚换了泊位。再到周围找找看。”

“讨厌鬼”关掉马达。小艇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地漂过一个不停地上下起伏的红色航道浮标。水面发出一股燃油和腐烂蔬菜的恶臭。“她在那儿呢。”“肉丸子”说着敲响了船上的钟。

“在哪儿?”佩因特问道。

“在修船坞。就在‘圣路易斯号’的右舷旁边——”舵手用力推过舵柄,小艇掉转了船头。

“对,”佩因特点了点头。“我想我们终于有了一段停靠的时间了。”佩因特说罢,就又回到船棚里坐下。

威利朝“肉丸子”刚才看的方向使劲地看也没看见任何与“凯恩舰”相像的舰船。修船坞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舰船,惟独没有威利熟记于心的、图片上的那艘快速扫雷舰的形影。“请原谅,”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军舰指给我看吗?”

“当然能,就在那儿。”舵手毫无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看得见她?”威利问“讨厌鬼”

“当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窝舰船之中。”

威利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说“你从这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能看见卡车的灯光。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不能借助卡车的灯光辨认出自己的军舰使威利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在剩下的航程里一直站着,任凭飞溅的水沫打在脸上。

小艇停靠在从一艘新驱逐舰边上垂下来的松弛的舷梯脚边。那艘新驱逐舰是停泊在修船坞里的四艘军舰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们走,”佩因特说“‘凯恩号’就在这条船靠里面的那一侧。水兵们会把你的行装带过来的。”

威利顺着那哐啷哐啷作响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驱逐舰俊俏的值日军官敬了个礼,从甲板上走了过去。两船之间搭着一块涂着柏油的跳板,离水面有四英尺高,从它上面可以走到“凯恩号”上。威利初看之下,对他的“凯恩号”军舰并未得到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太关注那块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后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说“这边来。”他走过跳板时“凯恩号”激烈地摇晃起来,跳板也猛烈地颤悠。佩因特立即从它上面跳到了“凯恩号”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刚才从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夹死在两条船之间了。威利心里怀着这幅鲜明的图景,举步踏上那块跳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快步朝对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时,感觉跳板往上拥了起来,他悬在半空,下面是毫无遮挡的海水。为了活命,他向前一蹿,正巧落到了“凯恩号”值日军官的怀里,差一点没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这么急嘛,”值日军官说“你连往哪儿跳都没看清楚。”

“拉比特,这就是失踪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绍说。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块头适中,狭长脸,有一副乡下人的爽朗神气“欢迎你到舰上来,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时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种各样的新鲜血液。”佩因特说。

此时威利注意的焦点已从那块跳板扩展到“凯恩号”的后甲板上。那里是块喧闹声、污物、难闻的气味以及恶汉般的陌生人汇集的地方。五六个水兵正在用铁刮刀哗哗地刮甲板上的锈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那里。一个戴电焊头盔的人正在用焊枪焊舱壁,焊枪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蓝色火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到处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旧漆、绿底漆和一片片锈迹。像蛇一样的红、黑、绿、黄和棕色的皮管乱成一团,占满了整个甲板。橘子皮、杂志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数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状的小胡子和发式。污言秽语,诅咒谩骂,那个常人难以出口的脏字被一再重复,像充斥在空气里的灰尘。

“上帝才知道该把你安置在哪儿,”拉比特说“军官起居舱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了。”

“副舰长会想出办法的。”佩因特说。

“好了,基思,你算是舰上的人了,”拉比特说“佩因特,你带他到下面去见副舰长好吗?”

“当然,跟我来,基思。”

佩因特带着威利走下一个梯子,穿过一条黑暗闷热的过道。“这是水兵住舱。”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是军官起居舱,同时也是军官餐厅和会议室。”

他们穿过那个与船体一样宽的凌乱的长方形舱室,室内大部分空间被一条长长的餐桌所占据,桌上铺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银制餐具、几盒麦片和几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长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些杂志和书籍。威利吃惊地看到,在那些连环漫画书、专登裸体照片的杂志和已被翻阅破了的绅士杂志中间,还有几种秘密刊物。顺着军官起居舱中间的一条过道往前,两侧是一间间小卧舱。佩因特进了右手第一个卧舱。“这是基思,长官。”他拉开门帘说“基思,这是副舰长戈顿上尉。”

一个极其肥胖强壮的年轻汉子从一张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除了一条小裤衩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他的胳肢窝下面抓挠。卧舱的绿色舱壁上装饰着一些从别处剪下来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内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戈顿上尉高声问,同时将两条大象般的肥腿从床上跨了下来。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问道:“咱们把他安顿到哪儿啊?”

“天呐,我不知道。我饿了。他们是否从海滩上带回新鲜鸡蛋了?咱们在新西兰弄来的那些鸡蛋这会儿连牙缝里的东西都能溶化掉。”

“啊,舰长来了,他也许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过道说“舰长,基思少尉来舰上报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抓来的,对不对?干得漂亮。”一个充满讽刺与权威的声音说,接着“凯恩号”的舰长便来到了门口。此人更使威利吃惊。这位舰长绝对是一丝不挂。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救生圈牌肥皂,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他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既衰老又年轻,头发金黄,一身松弛的白肉。“欢迎你来舰上效力,基思!”

“谢谢您,长官。”威利觉得应该敬个礼,或者鞠个躬,或者用某种方式表示表示对最高权威的敬意。但他记得有一条规定说,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礼,而他从未见过比他的这位指挥官更体无遮盖的了。

德弗里斯看见威利的那副狼狈相,咧着嘴笑了,同时用手里的肥皂擦着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识,基思。”

“是的,长官。我在——在等待本舰的消息期间,在太平洋总部干的就是这个,长官。”

“好啊。佩因特,你现在重新当你的助理轮机长吧。”

“谢谢,长官。”佩因特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种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刚卸下马鞍的马一样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舰长,您是否已经想好让这位新来的通信官住哪儿了?”

“马里克是否在弹药舱里安了一张床?”

“是的,长官。那另一位新来的哈丁军官就是被我们塞在那里的。”

“那么,你就跟马里克说叫他在那里再安一张床。”

“就是一个人住在那个弹药舱里都他娘的够满的了,舰长。”副舰长说。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冲个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馊了。”德弗里斯舰长抽了口香烟,在桌上一个用3英寸直径的弹壳制成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掐灭后就走了。胖上尉耸了耸肩,穿上了一条肥大的灯笼裤。

“就那么办吧,”他对佩因特说“你领他到弹药舱去。”

“长官,”威利说“我可以随时开始工作。”

戈顿哈欠连连,用逗趣的眼光看着威利说:“别像火烧屁股似的。先在舰上晃悠一两天,熟悉熟悉情况。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得在这里呆很久很久的。”

“正合我意,长官,”威利说“我应该为海军效力。”他准备好让自己在舰上干半年至一年。这就是他不得不在荒野里度过的那一年,这就是他父亲信中写的应受的磨难,他已作好了面对它的准备。 “你有那种感觉我很高兴,”副舰长说“说不定你还会打破我的记录呢。本人在这个大铁桶里已经呆了67个月了。”

威利用12除了一下,吓了一跳。戈顿上尉已在“凯恩号”上呆了5年多了。

“这艘驱逐扫雷舰的人员配备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古怪,”戈顿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海军人事局就是不愿意调换舰上的人员。大概是她的档案在华盛顿被弄丢了。舰上有两位长官在舰上呆的时间加在一起都超过了100个月了。德弗里斯舰长就已呆了71个月。所以,你会有时间在舰上效力的——哦——你到舰上来我很高兴。别紧张。”

威利跟在佩因特后面磕磕绊绊地走到弹药舱,一个在主甲板上高7英尺,长6英尺,宽3英尺的铁箱子,只有门是惟一的开口。沿着舱壁的一侧放着一排齐腰高的架子,上面堆着空的机关枪子弹带和成箱的弹药。哈丁少尉正在那个新近焊在舱壁上的床上熟睡,焊痕还很光亮,似在怒目而视。哈丁脸上大汗直流,衬衣上的一道道汗渍把衬衣都染黑了。舱内的温度是华氏105度。

“这就是家,甜蜜的家。”威利自言自语道。

“这位哈丁与‘凯恩号’可真是一家人,”佩因特说“他开头开得不错——好在,将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人转走的。你们两人很快就会到下面军官起居舱去的。”他抬腿要走。

“我在哪儿能找到基弗先生?”威利问。

“在他的睡袋里。”佩因特说。

“我是说在白天稍晚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佩因特说完就走了。

基思在“凯恩号”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探头探脑往舷梯下面、舱口外、门里边都看了一通。水兵们谁都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除非他在过道里与人走个面对面,那时那个水兵就自动将身体紧贴在舱壁上,就如同要放一头大型动物过去似的。威利的观光游览证实了他的第一印象。“凯恩号”是一堆快要腐烂透了的垃圾,配备的人员都是些无赖。

他溜达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刮铁锈的铲子在头顶上弄出的当当声响得震耳。那条长桌上,此时已换上了绿呢子的台布,杂志和书籍都已上了架。舱内除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黑人小伙子之外空无一人。那小伙子的白衬衣和裤子已被汗水浸湿,无精打采地拖着甲板。“我就是那个新来的军官,基思少尉,”威利说“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是,长官。”那勤务兵放下拖把,慢悠悠地走向墙角一个铁柜桌上的咖啡壶。

“你叫什么名字?”威利问。

“惠特克,长官,二等勤务兵。要加牛奶和糖吗,长官?”

“要。”威利四下里扫了一眼。一块挂在舱壁上的生锈的铜牌告诉他这艘军舰是以一位名叫阿瑟温盖特凯恩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驱逐舰的舰长,在一次与德国潜艇交火时伤重身亡。铜牌上方的架板上有许多海军书籍,其中有一卷皮封面的活页书,本舰组织,美国舰船“凯恩号”驱逐扫雷舰22。威利将其取下。勤务兵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惠特克,你到‘凯恩号’有多久了?”

“4个月了,长官。”

“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黑小子向后倒退着,鼓着两眼,仿佛威利向他挥出一把刀子似的。“它是整个海军里最好的军舰,长官。”他抓起拖把跑出门去。

咖啡半热不热而且很浑,不过威利还是把它喝了。他太需要刺激了。一小时睡眠未能使他从参加夏威夷宴会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他两眼模糊地阅读着“凯恩号”的统计资料。这艘军舰是1918年在罗得岛建造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喃喃地说。)它长317英尺,宽31英尺,最大航速30节。在改装成扫雷舰时拆掉了四个烟囱中的一个和一个锅炉,腾出地方给更多的燃料箱以增大续航能力。

头顶上当当的响声更大了,另有一帮人开始在刮甲板上的漆了。随着太阳的升高,起居舱里的空气闷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混浊。“快速扫雷舰的使命,”威利念道“主要是扫清进攻部队和炮舰前方的敌方水域。”他把书撂到桌上,把头伏在上面,沮丧地呻吟起来。

“喂,”一个声音说“你是基思还是哈丁?”说话人睡意犹浓地蹒跚着从他身旁向那只咖啡壶走去,身上只穿着一条运动员穿的护身。这使威利意识到“凯恩号”上行为检点的规矩比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的规矩还要马虎。

“基思。”他回答说。

“好极了!你跟我干活。”

“您是基弗先生?”

“对。”

这位通讯官背靠着那张柜桌,大口喝着咖啡。他的脸瘦长,与他弟弟的脸一点也不像。汤姆基弗有6英尺多高,小骨架,肌肉发达,深陷的蓝眼睛里白眼珠多得使他给人一种咄咄逼人、野性十足的印象。他的嘴和罗兰的一样阔大,只是嘴唇不厚,又薄又苍白。

威利说:“我认识您的弟弟罗兰。我们在海军军官学校是同住一间寝室的伙伴。他现在就住在珍珠港这儿的单身军官宿舍。”

“真的?我们得把他弄到这儿来。”基弗冷冷地放下咖啡杯“到我屋里来说说你自己的情况。” 基弗住在过道顶头的一间正方形铁屋子里,屋内安着横七竖八的管道,两张装死在弯曲的舰壳上的床,一张书桌上面的书籍、小册子堆得足有三英尺高,一个铁丝筐里面装满了文件和一摞乱七八糟的登录的出版物,最上面是一叠刚洗净熨好的咔叽布衣服、袜子和内衣。上面的铺上趴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模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