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奉请
“谢谢你。”威利说。那位陆战队下士再次敬了个僵硬的军礼,然后以一个活动玩偶的僵硬动作履行了离去的全套礼仪离开后甲板,爬下链梯,登上海军少将那带有白边舱盖的豪华快艇。卡莫迪向小艇的水手长挥手示意,那快艇便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的上帝,”那小个子安纳波利斯人拽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脸敬畏地看着威利说“您到底有什么背景啊?”
“别嚷嚷,”威利得意地说“我是微服私访的小富兰克林d罗斯福。”他漫步走到前甲板上,卡莫迪那瞠目结舌的神秘样子搞得他像喝了香槟一样心里热乎乎的。
威利走到舰艏上,清凉的小风吹动着蓝色舰艏旗。他在甲板上坐下,背靠旗杆,一门心思地苦苦琢磨着刚才经过的一些场景。他在“摩尔顿号”上所观察到的情景把他对自己所在军舰的看法全搅乱了。首先,他本以为德弗里斯是个暴君,但与铁公爵萨米斯比起来,他的这位舰长应该是个懒散的好心人。再说啦“摩尔顿号”是海军秩序与效率的模范“凯恩号”相形之下只是一条可怜的中国舢板。然而,那艘漂亮的扫雷舰曾丢掉过一套扫雷器;而这生锈的流浪儿却在扫雷演习中夺魁。这些事实如何自圆其说?难道丢失扫雷器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偶然事故?要不然就是“凯恩号”的工作技巧也是个偶然,一切都亏了有个渔夫马里克?在这个驱逐舰与扫雷舰杂交成的世界里,所有的条规似乎都被弄成一团糟了。他又想起了汤姆基弗的话:“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并且要“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他尊重那位通讯军官的头脑,而且他还亲耳听到马里克公开承认那头脑的敏锐。他于是决定,在他把这些相互矛盾的现象理出头绪、得出自己的结论之前,一定要把这些格言作为自己的指南并且要——
“基思少尉,急速到舰长室报到!”刺耳的扩音器发出的通告声使他猛然站了起来。他一边向军官起居舱跑着,一边脑子里快速盘算着舰长召见他的各种可能的理由。他猜想大概是卡莫迪将海军少将的快艇来过的事告诉舰长了。他兴致勃勃地敲舰长的门。
“进来,基思。”
穿着长裤和衬衫的德弗里斯正坐在桌前怒形于色地看着一长串电报清单,其中有一份电报的标题被用红铅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他身边站着汤姆基弗和那个给威利送那份被遗忘了的电报的报务员。那个报务员两手揉搓着他的帽子,向这位少尉投过来一副惊恐的目光。基弗则对威利直摇头。
威利见此情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真想立时遁迹消失或者死掉。
“威利,”舰长用平板而和善的语气说“三天前本舰收到一份命令本舰采取行动的电报。我是五分钟前例行公事地检查我们在海上演习时所收到的全部电报的每个标题时才发现这一有趣的事实的。我每次回港后都是这么做的。这种枯燥无味的习惯做法有时也不白做。你知道,给报务室的命令是一收到有关战斗行动的电报必须立即送交负责译电报的军官。这位斯纳斐史密斯断言他三天前就把那份电报交给你了。是他在撒谎吗?”
那报务员脱口说道:“长官,我是在后甲板舱室交给你的,当时他们正在收回扫雷器。你肯定记得的!”
“你的确给我了,史密斯,”威利说“我很抱歉,舰长。这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你把那份电报译出来了吗?”
“没有,长官。对不起,可是它——”
“快到报务室去把‘福克斯一览表’给基弗上尉拿来。”
“是,是的,长官。”该水兵窜出舱外。
所谓“福克斯一览表”是一本记事簿,上面有由报务员抄录的所有发给出海的海军舰艇的电报。这些电报要保存几个月,然后销毁。有关本舰的电报还须用单另的表格重抄一份。弹药舱里塞在威利的咔叽制服里正在霉烂的就是一份这样的电报。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汤姆,”舰长镇定地说“就是用你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份电报译出来。”
“我会的,长官。我真的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应该担忧的理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也许是舰船局有什么修正意见或是——” “好吧,咱们看看再说,行不行?”
“好的,长官。”基弗通讯官往外走时,低声责备道“怎么搞的,威利。”
德弗里斯舰长在狭小的舱内踱来踱去,根本不理威利。除了抽烟抽得速度比平时快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安。过了一会儿,军官起居舱里就响起了译码机的嗒嗒声。舰长走出卧舱,故意让舱门敞着,从基弗的背后看他旋风般地翻译那份登录在“福克斯一览表”上的电报。德弗里斯从基弗手里拿过译好的电报,快速地看了一遍。
“谢谢你,汤姆。”他回进他自己的卧舱,关上门“你没有一拿到它就把它译出来,真是太糟糕了,基思先生。这份电报原本会使你感兴趣的。念念吧。”
他将译文递给威利。“美国海军少校威廉h德弗里斯解职后调离。乘飞机到人事局报到领受新职。急办。撤消海军少校菲利普f奎格的训练职务,立即前往接任新职。”
威利看完后将电文交还舰长。“我很抱歉,长官。我太愚蠢,太大意了,”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说,长官,除了——”
“史密斯交给你的那份电报怎么样了?”
“还在一件肮脏的咔叽制服口袋里塞着呢。史密斯把电报交给我时,马里克先生正游水去抓那个浮标。我将电报塞进衣袋,后来——我想我当时只注意了收回那个浮标而把它全给忘了”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站不住脚,禁不住脸都红了。
德弗里斯用手托着头,停了片刻“你知不知道,基思,丢失一份作战电报有多严重吗?”
“知道,长官。”
“我看你未必知道。”舰长用手拢了拢下垂的金发“可以想像本舰可能已经忘掉了一次战斗任务——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我希望你知道,在军事法庭上,对这种失职负全部责任的是我。”
“我知道,长官。”
“那好,这件事情对你有多大教训?”
“我绝不让这种错误重犯。”
“我感到怀疑。”舰长拿起桌上的一叠长长的黄色表格“出于一个也许是不幸的巧合,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填写评价你们工作表现的报告,其中也有你的。我必须在离任时将它交给人事局。”
基思少尉感到一阵震颤和惊慌。
“你认为这次事件会对你的评价报告产生什么影响?”
“这话不该我说,长官。任何人都会犯一次错误——”
“有些错误会一犯再犯,而海军容许犯错误的余地是很小的,威利。每一次行动都涉及太多的生命、财产和危险,万万马虎不得。你现在就是在海军里服役。”
“对这一点我有认识,长官。”
“坦白地说,我认为你没有认识。刚刚发生的事情迫使我对你的评价报告是‘不能令人满意’。这当然是件不愉快,令人讨厌的事情。这些表格会永远保存在人事局里。上面写的每件事情都将成为你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愿毁掉一个人在海军里的前程,即使他并不看重这种前程。”
“我并不轻看它,长官。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为此非常痛心。我能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了。”
“我也许现在该把关于你的报告写出来了。”舰长说。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出一张,拿起一枝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我可以再说一件事吗,长官?”威利赶快插了一句。
“当然可以。”舰长抬起头,举着铅笔。
“您现在是怀着对那件事的鲜活印象写报告。我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但我想,您如果过二十四小时再写,您的措词也许会稍微公平一些——”
德弗里斯以众所熟知的讥讽方式微笑着“有道理。不过在我明天把这些表格交给文书之前反正都要重新再看一遍的。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会更具慈悲心的,在那种情况下,我会做必要的改动。”
“我不是请求您发慈悲,长官。”
“好极了。”德弗里斯写了几行,小字写得出乎意料地整齐漂亮。他把报告递给威利。他在总评语栏内是这么写的:
基思少尉似乎是个聪明,有希望的年轻人。他来本舰工作不到两周,已表明他有望成为一名称职的军官。但他必须首先克服对其职责有点轻忽与粗枝大叶的作风。 在这个栏目的上方,另有一行印好的文字:我认为该军官:突出——优秀——尚好——一般——较差。德弗里斯擦掉了“优秀”边上的“”在“尚好”边上打了个“”
在海军的用语里,这就是一只黑球。军官的考评报告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工具,忍心冷酷地报告实情的指挥官为数极少。因此,一名原本是“一般”的军官在这些报表上往往被评为“优秀”说某个人“尚好”就等于告诉人事局此人不足取。威利对这一套完全心知肚明。他在太平洋总部打过几十份这类报告。他越读这份报告,越感到气愤与不安。这完全是巧妙而恶毒的轻赞重责,绝无补救的希望。他将报告交还舰长,尽力控制着不让感情露在脸上。“就是这些吗,长官?”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评语不公平?”
“我宁愿不做评论,长官。考评报告是您权限内的——”
“我对人事局的责任要求我提供尽可能诚实的意见。你要知道,这个报告绝非说你差。而且你还可以用一份好的报告抹掉它。”
“太谢谢您了,长官。”威利因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而浑身颤抖。他只想立即离开舰长的卧舱。他觉得舰长故意不让他走,纯粹是对他幸灾乐祸。“我可以走了吗,长官?”
德弗里斯看着他,惯有的嘲讽表情里混合着无奈的悲哀。“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认为报告写得不公平,你有权附上一封信陈述你自己的意见。”
“我没什么要附加的,长官。”
“那就这样吧,威利。切勿再丢失作战电报了。”
“是,是的。”威利转身,刚要开门出去。
“请等一等。”
“还有事吗,长官?”
舰长把考评报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转动着他的椅子“我认为还得考虑执行纪律的问题。”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舰长和那份黄色的报表看了一眼。
“报告,至少就我狭隘的理解而言,不属于执行纪律项内,”德弗里斯说“利用考评报告进行惩罚否定了这个制度的价值,而且是海军部长所严令禁止的。”
“我很乐意知道这个,长官。”威利以为这话是一个大胆的讽刺,可是德弗里斯对此毫无反应。
“我要关你三天禁闭,威利——与你耽误电报的时间一样长。这也许会使你的头脑清醒起来。”
“请原谅我的无知,长官。确切地说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吃饭与上厕所之外不得擅离你的舱室——可我又想,”舰长又说“罚你在弹药舱里蹲禁闭实在是残酷,不寻常,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吧,罚你三天内不许离开这艘军舰。”
“是,知道了,长官。”
“得了,我看就这些了。”
威利转身要走时,满腔怒火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他从衣兜里拽出海军少将那封邀请函,一言不发地交给德弗里斯。舰长噘起嘴唇。“好啊,好啊。雷诺茨将军,哎?相当不错的伙伴。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将军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动中碰巧见到他的,长官。”
“他为什么偏要你出席这个特别的盛会?”
“我确实不知道,长官。”但这么说听起来太欠诚实,所以又补充说“我会弹点钢琴。将军似乎很喜欢。”
“你真会弹钢琴?这我可不知道。在家时,我也爱吹吹萨克斯管。将军要你去,你钢琴肯定弹得很好。以后有时间我也想听你弹弹。”
“长官,只要您方便,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德弗里斯看着那邀请函,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是吗?唉,我可不想扫将军宴会的兴致。我看你的禁闭就从明天早晨8点开始吧。这样可以了吗?”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长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这么办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伤心事看得太重了。” “谢谢您,舰长。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就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请函还给少尉,威利扭头就走,出门时重重地带上了门。
威利冲上舷梯,跑回弹药舱。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凯恩号”上是没有希望了。新舰长将会读到他的考评报告,并永远把他当作一个靠不住的蠢货——不是基弗所讲的傻瓜,而是海军眼里的蠢货。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脱离这该诅咒的“凯恩号”另起炉灶。对他所犯错误的惩罚已由那该死的考评报告偿还了。“我能够,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评语从我的记录中抹掉,愿上帝保佑我,”他对自己发誓“但绝不是在‘凯恩号’上,绝不在‘凯恩号’上!”他确信将军会把他调走的。有好几次,那位大人物在听完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后拥抱了他,并宣布他要尽一切努力调他去永远作他的参谋。“只要你说句话,威利!”他虽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的内核是真实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从弹药舱的一个油腻的抽屉里取出军官资格教程。他计算了当日应该学完的课目,把上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都用来做教程上规定的作业,情绪低沉。晚饭后,他刮了脸,把头梳得油光铮亮,穿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好的心爱的咔叽制服,整整齐齐地去见亚当斯上尉。“请准予离舰,长官。”
亚当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业上,微笑着说:“准了。代我向将军问好。”他接过那些作业,放进他的文件筐里。
他刚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见佩因特两手拿着满把揉皱发霉的邮件往下走。他问:“有我的东西吗?”
“我把你的丢在弹药舱了。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赶咱们两三个月,现在才赶上咱们的旧玩艺儿。”
威利去了舰艉。暮色中,水兵们正在后甲板上围着邮递员打转转,邮递员一边叫着名字,一边递出信件和邮包。他脚旁的甲板上堆着四个装满邮件、被风吹雨打得脏兮兮的帆布邮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弹药舱里的床上躺着。“我是不会有任何邮件的,”他睡意矇眬地说“那时候‘凯恩号’的邮寄名单上还没有我。但肯定有你。”
“没错,我的亲属认为我是直接到‘凯恩号’的——”威利打开昏暗的电灯。有好几封梅温、母亲和其他几个人的来信,因路上走的时间长已被弄得皱巴巴的。此外,还有一个磨破了的长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书。当他看到包裹上父亲的笔迹时,心里不禁一震。他撕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本黑皮的圣经,里面还露出一张揉皱的纸条。
威利,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圣经。我欣喜地在这家医院的书店里找到一本,否则我就得请人到医院外面去买了。我想,圣经在医院里卖得快。如果我的字迹不甚端正那是因为我是坐在床上写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们明天给我做手术。主刀医生是老大夫诺斯特兰德博士。他绝对不会欺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感激他的乐观精神。
那么,我的儿子,你就好好看看旧约传道书的第9章第10段,好吗?我要把它当作我对你的最后嘱言。我没有更多的话了,只有说再见了,愿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双手颤抖着翻到圣经里的这段话:
“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这段话的下面有钢笔画的弯曲的黑线。在它旁边宽宽的空白处,基思医生写着:“他谈的是你在‘凯恩号’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运。”
威利关了灯,扑倒在他的床上,把脸埋在落满烟尘的枕头里。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趴了好大一会儿,丝毫不在意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的咔叽制服弄皱。
有人伸手进来碰了碰他的胳膊。“基思少尉吗?”他抬头看见海军将军的勤务兵在舱门外面站着。“请原谅,长官。来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谢谢你,”威利说。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眼睛。“唉,能不能请你告诉将军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长官。”那海军陆战队军士以有点难以相信的口气说,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脸扎在枕头里。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军少校来“凯恩舰”报到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