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不要讲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里突然闪出绝望的凶狠目光。“就这样了,明白吗?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实情,那就是将来的结果。没有什么胁迫,明白吗?胁迫!”斯蒂尔威尔把法庭与审判团用力扔出了船外。“我从来没听说过胁迫这两个字!我这该死的事你别管了!”
斯蒂尔威尔沿着舱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无表情地看着船外。法庭与审判团夹在两舰之间的水面上,在各种碎片和垃圾中漂浮着,两艘舰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书被挤压成了不成形的纸团。
啤酒冰凉,金黄,清心爽口,从冒着雾气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马里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风习习的椰子树阴下,为解渴每个人很快喝光两三罐啤酒。然后他们为解渴才开始社交性地把盏慢饮。他们选择的地方是旅游海滩上一个人迹罕至的弯曲地带。他们单独和沙子及椰子树在一起。在绿蓝色的环礁湖远处“冥王星号”靠着锚链来回漂动,旁边是六艘正在补充给养的驱逐舰。
威利本来决定不向其他军官提起斯蒂尔威尔的事。开庭前一天,检查官就对案子随便议论似乎有失职业道德。但是几罐啤酒下肚便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把无罪申辩夭折的事,以及奎格从水兵那儿逼取到供状的事都向他们讲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讲话。哈丁站起来,开始在另外三个啤酒罐上扎孔。基弗背靠椰子树干坐着,抽着烟斗。马里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头枕着两个胳臂。他是在事情说到一半的时候转成这个姿势的,以后就一直没动。
小说家从哈丁手中接过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史蒂夫,”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马里克把头转向一侧。“史蒂夫,你想过吗,”基弗严肃而又平静地说道“奎格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舰长嘟哝了一声,坐起来,然后盘着腿坐着,红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肤的褶皱里。“汤姆,不要把一个美好的下午给糟蹋了。”他说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说笑话。”
“谈这种事毫无意义。”副舰长说道,像动物一样不耐烦地摇着头。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我看的书不少。我可以把我对奎格的诊断结果说给你听。这是我听见过的精神变态最明显的情形。他是个偏执狂患者,具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综合症状。我敢打赌,临床检查会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将指给你看医学书籍对这种病的描述——”
“我不感兴趣,”副舰长说道“他并不比你更疯狂。”
“史蒂夫,你陷入严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没有陷入什么困境。”
“我看出这种病情已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小说家站了起来,把啤酒罐扔向一边,又在另一个啤酒罐上扎孔。泡沫裹住了他的双手。“瞧,史蒂夫,大约在奎格上舰后一周,我就看出他是精神变态者。对衬衣下摆着迷、那些小滚球、不能看着你的眼睛、用过时的用语和口号谈话、对冰淇淋的癖好、离群索居——嘿,这位老兄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词语训斥人。不过那没关系。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变态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证明我也是精神变态者。问题在于奎格是一个极端的病例,处于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间的过渡区域的边沿。而且因为他是懦夫,所以我认为进入作战区之后就开始赶着他越过红线。我不知道是否会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汤姆,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比我更会说话,所有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常识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谈阔论和书本更有价值。”
马里克趁着火柴燃烧和冒烟的瞬间点着了香烟。“你们所有的人都牵涉到说大话、多疑、精神变态和其他种种毛病。奎格舰长只不过是个要求严格的人,他喜欢有自己的为人处事的方法,成千上万的舰长多多少少跟他一样。行啦,他滚小球,你在吹起床号之前坐在房间里,把大量的潦草写成的稿纸往书桌的抽屉里填。从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这并没有使他们发疯嘛。”
基思和哈丁来回地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就像孩子紧张地看着家里大人吵架一样。
“你是在借吹口哨壮胆,”基弗说道“你听说过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舰长像他那样草草地临时召开军事法庭的吗?”
“每天都发生这种事。究竟什么是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不过是场闹剧吗?舰上的人没有一个懂法律的。该死,德弗里斯开庭审理贝里森——和克劳的情况怎么样?”
“那不一样。德弗里斯用不正当手段操纵法庭宽恕了他们。因为奥克兰警方对那次闹事很恼火,他只是走走形式。但是草草搞一次审讯,宣判一个士兵有罪——且不考虑道德问题他完全违犯了海军的原则。正是这一点使我认为他失去了理智。你了解得非常清楚,士兵就是这支海军的上帝,两个原因,第一,他就是海军,第二,因为他家里的亲人支付海军的费用。确实,烦扰或迫害是舰长标准的感情游戏。但是士兵呢?条例规定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权利。奎格在玩火,而且还在开心地咯咯笑。”
“当火星正好落在这上头,斯蒂尔威尔就是有罪的。”
“有什么罪?天哪,史蒂夫!不就是接到家里来的一些匿名诽谤信指责他妻子和人私通之后,想回去看看她吗?”
“注意,明天就开始审讯了,”马里克说道“哈丁,给我一罐啤酒。汤姆,别再说了,不然我就发信号让快艇来接我们啦。”
那天余下的时间在越来越郁郁寡欢地喝着啤酒的气氛中过去了。
那天的计划写着:下午两点。轻罪军事法庭审讯斯蒂尔威尔约翰,枪炮官的助手,军官起居舱内。
午饭后不久奎格派人去找哈丁。然后他又派人在找佩因特。又过一刻钟后,佩因特给基弗传来了同样的话。小说家站起身,说道:“没有比审讯开始前就要求陪审团每一成员对裁断明确表态更能消除一切令人不愉快的悬念的事了。”
威利留在舰上办公室里,脑海里翻腾着各种模糊不清的法律程序和用语。穿着缩了水的白色礼服,胖得像块布丁的文书军士正在帮他整理审讯材料。当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担任检察长的水手长贝利森来到门口,并大声宣布“下午两点,基思中尉。做好军事法庭的一切准备”时,威利着实惊慌了一阵子。他们像完全没有做好执行任务的准备。他盲目地跟着文书军士和检察长走进了军官起居舱,三位军官已经坐在绿色桌子周围,系着黑领带显得古怪,露出严肃而又局促不安的神情。斯蒂尔威尔拖着脚走了进来,两手抓弄着帽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毫无表情。审讯开始了。
威利坐着,法庭与审判团翻开着放在身前,一步一步细心地照程序进行。杰利贝利提示他,他又提示被告和法官。当前的情形使他不断地回想起他在高中时参加学生联谊会入会仪式的情景,那入会仪式是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围着一个冒着蒸汽的炉渣壳,按照一帮半寻开心半认真的茫然无知的男孩子拟定打印的仪式程序单,羞羞涩涩地举行的。
审讯的场面再简单不过了,案卷中有一份有罪申诉书,附带一份供状,然而时间被浪费了,浪费在人们的进进出出,法庭的多次休庭,对法庭与审判团中一些词意的争论,在海军条例及军事法庭手册中查找论据等等事情上了。这样令人疲劳地过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基弗宣布审讯结束。一听此话,斯蒂尔威尔从无动于衷的心态中醒悟过来,说他要声明一点,这又进一步引起混乱的争论。最后斯蒂尔威尔应允进行陈述。
“因为我在值班时间看书,舰长罚我六个月不准离舰,那就是我让人发假电报的原因。我必须回去见我老婆,不然我的婚姻就完蛋了。”斯蒂尔威尔结结巴巴很不自然地说道。“我当时想,在过道里看连环漫画册不至于成为毁掉我一生的原因吧。不过,我是有过错的。只是我认为法庭应记住我做错事的原因。”
威利快速地尽量把这些话记录了下来,并且念给斯蒂尔威尔听。“这是你讲话的中心意思吧?”
“是的,基思先生。谢谢。”
“好吧,”基弗说道“现在休庭。”
威利领着文书军士、被告和传令兵走了出去。他在舰上办公室里等了40分钟,然后贝利森又把他和文书军士叫回到军官餐厅。
“法庭认为申诉的情况属实,”基弗说道“判决为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威利张大眼睛环视着三位军官。佩因特像一个桃花心木的木雕坐着;哈丁试图装出严肃的样子,但是却咧嘴笑了;基弗显得半恼怒半高兴。“呃,就这样了,”这位通讯官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裁决。记录下来吧。”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惊恐万分。这可是对奎格的当面侮辱。斯蒂尔威尔已经半年不准外出了,这个处罚毫无意义。它等于无罪释放。威利瞥了杰利贝利一眼,杰利贝利的脸上毫无表情。“明白了吗,波蒂厄斯?”
“明白,长官。”
军官们快吃完晚餐的时候,仍穿着白衣服、汗流满面、怒气冲冲的杰利贝利来到军官起居舱请他们在打印好的庭审记录上签名确认。“好了,杰利贝利,”基弗说道,最后一个签了名。“送上去给他吧。”
“明白,明白,长官。”文书军士说道,说这些话的声音就像教堂的钟声,特别响亮,随后便离开了。
“我看,咱们还有再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基弗说。
“然后呢?”马里克狐疑地问道。
“你会明白的,”威利说“当心呀!”军官起居舱一片静寂,勺子碰到咖啡杯的叮当响声使其更为明显。
几乎立即传来了电话机蜂鸣器刺耳的噪声。马里克背靠在椅子上,厌烦地从托架上拿起了话筒。“我是马里克——是,长官——明白,明白,舰长。什么时候?——是,长官——通道里的那位军官呢?——明白,明白,长官。”他放回话筒,叹息了一声,对期待着的军官们说道:“5分钟后全体军官在起居舱开会。有人干了什么勾当。” 奎格低着头,弯着肩,气得脸色发白地进到起居舱里。他宣布说,现在他坚信起居舱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忠实他的。因此对军官们的礼遇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制定了几条新规定。航海日志中每出一个错便从业绩评分中扣5分;报告或报表每迟交一小时再扣5分;如果在早上8点之后晚上8点之前的任何时间当场抓住哪个军官在睡觉,业绩评分自动不及格。
“长官,”基弗心情愉快地问道“刚值完午夜中班的军官怎么办?天亮以前他们根本没睡觉——”
“基弗先生,值午夜中班跟值别的班一样是任务,谁也不配因为值午夜中班而得到奖状。如我所说,以前你们这些绅士跟我合作,我也跟你们合作,可是现在你们这些绅士愿意自作自受,那么你们会受到从严惩罚。至于今天下午所犯的那该死的幼稚愚蠢的报复性错误,尤其是那个完全是针对我说的,有意让我难堪的所谓斯蒂尔威尔的声明,我不知道谁应该负责,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好主意——这个,呃,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在这个起居舱里我们有个新政策,最好都给大家分红利!”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基弗穿着裤衩坐在床上读t。s。艾略特的诗歌。
“哎,汤姆!”是走廊对面传来的马里克的声音。“要是你没事过我这儿来怎么样?”
“一定去。”
马里克也穿着裤衩,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用手指拨弄着一摞海军信件。“汤姆,把窗帘拉上——哎,跟我讲讲,究竟怎么回事。你能想得出舰长和斯蒂尔威尔有什么过节儿吗?”
“我当然知道啦,史蒂夫,可你不会愿意听我讲的——”
“我愿意听。”
“好吧。他忌妒斯蒂尔威尔英俊、健康、年轻、有能力,自然还有人缘好,有吸引力——所有这些奎格一个也不占。看过梅尔维尔写的比利巴德吗?看看吧。来龙去脉全在其中。斯蒂尔威尔是舰长所遭到的所有挫折,他所希望摧毁的一切事物的象征,因为他得不到它们,就像一个孩子想弄坏另一个孩子的玩具一样。咱们的舰长患了严重的心理上的幼稚症。我漏掉一种我猜测到的也是我认为很重要的,也许甚至是有决定性的毛病——关于性关系的——”马里克做了个感到厌恶的鬼脸。“——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们开始谈淫秽的问题了。受压抑的欲望会变成仇恨,舰长的一切疾病都可归入无意识的、受到强烈压抑的同性恋理论的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完全符合——”
“好了,汤姆。我已经听够了。谢谢。”副舰长站起身,爬到了床上。他坐在床边,两条粗壮的光腿晃来晃去。“哎,你真想知道舰长为什么恨斯蒂尔威尔吗?”
“当然想,”基弗说道“毫无疑问,你有更加深奥的理论,而我——”
“我什么理论也不知道。我只是个愚钝的喜欢看连环漫画册的人,在大学最多得个c减。但是我了解一两件你不了解的事。舰长决心整治斯蒂尔威尔,那是因为那次我们斩断我们自己的拖缆时他责怪的是斯蒂尔威尔。他认为斯蒂尔威尔故意不警告他,有意让他难堪。”
基弗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弄清了是我们斩断了拖缆——”
“他弄清楚了。他在旧金山把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告诉了我。”
“我真该死!”
“而且舰长感觉到他在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遇到的麻烦,以及因此从‘凯恩号’军官及士兵遇到的不顺心的事都起源于那件事。他知道那件事把他弄成了大傻瓜。汤姆,别低估了舰长——”
小说家惊讶地摇摇头“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允许从后台去窥视那怪异的心灵。真想不到,竟然怪斯蒂尔威尔!当他自己——”
“汤姆,现在谈谈你知道的所有的理论怎么样?挫折、比利巴克、幼稚症、同性恋,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
基弗尴尬地咧嘴一笑,说道:“你以为你把我难住了,是吧?未必。他对你讲的那些话仍旧可能仅仅是我的诊断的一种表面症状——”
“好吧,汤姆。下一步这么办怎么样?明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到‘冥王星号’的医官那儿去,把你对舰长的看法告诉他好吗?”
基弗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回答道:“你去吧,我不去了。那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
“我解释不清楚那些心理学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可是你的专长。”
“你以前听说过一种旨在损害领导权威名叫阴谋诡计的东西吗?”小说家问道。
“可是如果他发疯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已经疯了。我说的是他正在疯狂的边沿摇来晃去走着。这种症状几乎不可能确诊。一旦你谴责他们疯了,他们便缩回到最令人信服的你曾经见过的正常状态。他们就像走细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灵巧,以狗杂种和疯子两种面目来回变换,只有美国本土的民间诊所才能了解奎格的病情。在这儿我们死也搞不清的。”
“好吧,汤姆。”副舰长从床上跳下,面对着悬着两腿坐在床边的小说家,仰头直视他的眼睛。“过去我对你提过要求,要么到处传播,要么闭上嘴。你是不会到处传播的。那么就闭口不谈舰长疯不疯的事了。这就像手提一盏该死的喷灯在弹药库周围跑来跑去。你明白吗?我向天发誓,你要是再讲这类话我就向舰长报告。在这一点上,友谊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恕我直言了。”
基弗严肃紧张地听着,只是在皱起眉头的时候目光中有几分嘲讽。“明白,明白,史蒂夫。”他平静地说道,然后掀开垂下的门帘走了出去。
马里克爬上床。他用一只胳臂支着身子,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书名为黑色和金色:精神错乱症。在一些书页顶端盖着椭圆形的蓝色橡皮印章:美国军舰“冥王星号”军医之财产。马里克打开书快速地翻到一个用燃烧过的火柴作了标记的地方。